庹副县长被儿子的话刺了一下,也显得有点儿愠怒地反问:“你这是啥意思?我作为一个分管政法的领导,难道不应该吗?”
庹平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完全应该!可是,你不怕制造新的冤假错案吗?一个西方国家经济制裁的理由就能说过去?佘文义说得对,为什么外国人制裁我们的损失,要由农民来承受?难道他们不该要求得到一点补偿?”
庹副县长变了脸色,严厉地盯着儿子问:“庹平,我问你,你来问我这事,是出自公心,还是私心作怪?”
庹平毫不示弱地说:“你把话说明白一点!”
庹副县长说:“我知道那个告状的人,是佘文英的哥哥,叫佘文义。这个小伙子我打过交道,确实很能干。你是不是和那个佘文英还藕断丝连,才来……”
庹平没等父亲话完,就发出两声嘲讽的笑声,然后说:“爸,我没想到你作为一个领导、一个父亲,还会用这样阴暗的心理来看我。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们当然有来往。可是,我们之间早已只是同志、是朋友的关系,你明白了吧?”
庹副县长被儿子的话,说得抬不起头。他啜了一口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庹平改变了态度,变得锋芒毕露,口气凌厉起来。他也盯着父亲说:“爸,现在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口口声声说维护县委、县政府的威信,可你们对现在农村的真实情况,究竟有多深的了解?农民的利益该不该维护?”
庹副县长非常不高兴儿子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于是便讽刺地说:“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庹平抑制住心头的激动,走到窗前,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过去对农村也是一知半解。看了报上的文章,听了你们的讲话,我认为农村真是那样。一叶障目,不识泰山!这两年,才真正认识了农村是怎么回事。”说着,他突然转过身,对父亲说:“我建议你们别总在装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看文件,听汇报,好好下去了解一下,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庹副县长按捺住自己的火气,又冷冷地问:“还有没有?”
庹平沉吟了一会儿,毫不客气地说:“当然还有!你们在全县,一哄而上发展蚕桑、青麻,打的是脱贫致富的旗帜,可是,在你们不顾客观条件,不从实际出发的大哄大闹背后,藏没藏有突出政绩的小九九?结果,所有的损失都让中明老汉这样善良的老百姓承担了……”
庹副县长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和火气了,他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地冲庹平说:“放肆!有你这样评论县委、县政府工作的吗?”
庹平不卑不亢,毫不退让,说:“爸,你别发火!我今天来,决不仅仅是为佘文义家的事,是想为广大农民讲几句话,因为是他们养活了我们!还有,如果是别人干预了佘文义打官司这事,我还能够容忍,但你去横加干涉,不让法院受理,我就有些不能容忍了!”
庹副县长说:“你就专和我过不去吗?”
庹平说:“不是过不去,因为我们的根也在农村!从你这辈以上,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觉得你是忘了根本!你当了十多年的县委常委和副县长,可到底为农民讲了多少话?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可反倒忘了农民,不觉得惭愧吗?”
庹副县长听了这话,手中的茶杯颤抖起来,他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儿子,说不出话来。
庹平说了这话以后,心里的气似乎顺了一些,就对父亲说:“爸,你好好想一想吧,我还会来找你的!”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半天,庹副县长才放下茶杯,又一次像击败的公鸡一样,瘫软在沙发里。是的,他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了!这一代年轻人,好像根本没把他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干。他想起花在儿子身上的心血,想起第一次看见儿子被新华社发通稿的那篇文章,那时,心里多么高兴呀!可是,现在,他却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真的不认识了!
第二天一早,庹平向报社领导汇报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他想再到桃花河乡佘家湾村去走一走,详细掌握一些真实的资料,为省委《内参》写一篇关于农村、农业和农民实际情况的文章。他的这一想法,立即得到了报社领导的鼓励和支持。庹平便收拾起东西,赶到佘家湾村去了。
两天以后,庹平带回一大本厚厚的采访笔记。他顾不得休息,就摊开稿纸,把自己一边采访,一边在心里打好的腹稿,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他用一句句客观、公正而又带有鲜明感情色彩的语言,把中明老汉一家在当初“离土不离乡、进城不进厂”的转移农村劳动力中,转包三十多个离乡农民的责任田的情况和后来“种得越多,赔得越多”的事实,以及这两年一连串的打击,几乎使这家老实农民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等等,都详详细细地写了出来。然后,他写到:
农业是我们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是在市场经济中任何商品都不能替代的特殊商品。但面对目前农村大量存在的耕地锐减,谷贱伤农,土地抛荒、投入不足以及一些领导干部的短期行为,我们很多同志特别是一些担任一定职务的领导同志,并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尽管中央一再强调重视农业,但在不少地方,仍然只是表现在口号上。长此下去,我们的民族谁来种地?我们又靠什么来生存?
写完,他放下笔,检查了一遍所写的内容,装进采访包里,然后走出去。在一个复印门市部,将所写的稿件复印了两份,然后又来到了父亲家里。
庹副县长正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庹平进来,也没打招呼。庹平知道他有看法,也不说什么,径直掏出稿件,对父亲说:“爸,我送份稿件给你看看。当初,我写了那篇中明老汉夸政策好的报道,被新华社发了通稿,你表扬了我一个晚上。我希望这篇文章,仍然能得到你的表扬和肯定!”
庹副县长不解地问:“啥文章?”
庹平说:“还是一篇关于中明老汉一家的文章。不过,这次不是表扬稿,而是我准备寄给省委《内参》的一篇稿件,先请你老人家提提意见。”说着,把手中的稿件递了过去。
庹副县长接过稿件,戴上眼镜,只粗粗浏览了一下前面一页,便立即沉下了脸来,将稿件往茶几上一放,不高兴地说:“你干脆说,你又为我上课来了好了!”
庹平听了,心里涌起一种无法遏制的悲哀,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冷漠、官僚到了这种地步。过了一会儿,他才诚恳地说:“爸,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为了我们党的兴旺,为了这个民族的繁荣,让我们都多一点责任感吧!”说完,庹平愤愤地走了出去。
庹副县长愣了一会,似乎被庹平的话触动了某根神经似的,抬起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过去关了电视机,认真地读起庹平的文章来。读完,他又陷入了沉思。他承认儿子的才华在这篇文章中,又一次得以了体现和发挥,也承认儿子在文章中列举的一些情况是事实。可是,他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做法。他陷进沙发里,内心中矛盾着,脸上挂着一种疲惫和衰老交加的神色。这时,庹平母亲从外面走进来,一见老头子孤零零地躺在沙发里,像是病了的样子,忙问:“你咋了?”
庹副县长这才回过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庹平的稿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说:“你那宝贝儿子,走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