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见妈脸上流露的又疼又爱的责备之色,就听话地将剩下的半盒烟全掏出来,交到田淑珍大娘手里,说:“妈,我不抽了!”
田淑珍大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高兴的神色,拉起文义的手,说:“走,吃饭去!再啥事想不开,也要吃饭!”
文义和母亲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心头忽然好受多了。他感受到了人间最伟大的母爱和亲人间的温暖,同时,他也更坚定了把官司打到底的信心。觉得不是这样,他反而会欠这些爱护着、关心着、把他抚养成人的亲人们的情。他决计不再对父母、哥哥们提起打官司的事,免得他们担惊受怕。而该干啥,自己默默干去,到时候让他们大吃一惊。
过了两天,文义悄悄来到县城的律师事务所,再一次与陈律师商量告状的事。可是,这次陈律师面上却有了为难之色。文义不知咋回事,忙问:“咋了?”
陈律师给文义端过一杯茶来,才慢慢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案子我向领导汇报过了,满以为领导会支持我,可没想到……”说到这里,陈律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领导不允许我参与你这个官司。”
文义一下愣了,失望地看着陈律师。半天,才木讷地问:“为啥?”
陈律师回答:“大概是因为民告官这类案子,可能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吧。领导没告诉我不让参与的原因,我一时也说不清。”
文义听了,叹了一口气,接着把目光呆呆地投向窗台一盆兰草。过了许久,才收回目光,像是喃喃自语地说:“这场官司,我是没希望了?”
“不!”陈律师站起来,过去拍了拍文义的肩,鼓励地说:“小佘同志,我佩服你敢于用法律武器捍卫自己权益的勇气,也知道这个案子的意义。你不要灰心,这是你的神圣权利!虽然领导不准我参与这个官司,但我还是支持你!”说着,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抽屉,取出一本卷宗,从里面拿出几份资料和为文义改写好的起诉书,一齐递到文义面前,接着刚才的话说:“这是我为你写好的一份起诉状,你可以直接去交给法院行政庭。这几份都是外地民告官的资料,可以供你参考。只要法院接了你的诉讼状,立了案,就好办了。如果还有啥不懂的地方,你再来找我,我们私下再交谈!”
文义听了,又重新升腾起了希望的火焰,一下跳起来,紧紧抓住了陈律师的手,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
陈律师说:“去吧,我祝你成功!”然后把文义送出律师事务所的大门。
文义怀揣着起诉状,又来到县法院的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到法院来,悬挂在大门口上方墙上的那枚庄严、鲜红的国徽,正被阳光照耀着,更显出了夺目的光辉。他端详了这枚国徽许久,越看越觉得这是一个神圣、公平、正义的地方。他的心不由得有了几分忐忑,他搞不清楚法院会不会收他的这份诉讼状,还隐隐担心人家会把他这个小小老百姓拒之门外。迟疑了好一阵,文义才走进去。一旦跨进了那道大门,文义却又变了,他挺起胸膛做出了勇气十足的样子,径直走进了那间挂有“行政庭”牌子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位中年法官和一名年轻法警,正埋头在一份资料上看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中年法官抬起头来,问:“有事吗?”
文义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然后语调铿锵地回答说:“有,告状!”
中年法官又看了看文义,仿佛有点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年轻法警也抬起头来,惊奇地看着文义。
中年法官过去倒了一杯水,递到文义面前,然后招呼他坐下,又才问:“有起诉书没有?”
文义见面前的法官,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严肃,也没有把他拒之门外的意思,心里的紧张消除了许多,忙掏出了陈律师改写好的起诉书递了过去。
中年法官接过起诉书,认真地看了起来,看着,他的眉峰在不断地微微颤抖,显示出内心的某种兴奋和激动。看后,他突然把头仰靠在椅背上,像疲乏地闭了一会儿眼,然后抬起头,把起诉书递给了对面的年轻法警,说:“小周,你看看!”
小周果然接过材料看了起来。这会儿中年法官又为文义续了一遍茶水,开始像聊天一样地对文义询问起一些诉讼状上有关的事,文义一一作了答复。叫小周的年轻法警看完了起诉状,抬起头来对着中年法官微笑。文义不知他笑什么,心情又一下紧张了。倒是中年法官很快消除了他的紧张,他看着年轻法警说:“状告乡政府,这倒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官司!”
叫小周的年轻法警也说:“是呀,孙庭长,我认为我们应当受理!”
文义这才知道中年法官就是行政庭的孙庭长,忙既感激又期待地对他说:“孙庭长,我们盼望你们能为我们老百姓做主!”
孙庭长伸过手来,握住了文义的手,才说:“作为我们行政庭,对这样的案子倒是很感兴趣。可是否立案受理,这需要院领导集体研究后,才能确定。你先回去,我们收下你的起诉状,交院领导研究吧!”
文义迟疑了一下,问:“那……我啥时来听你们的消息?”
孙庭长也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说:“按说,我们受理后会直接通知你。如果你急于想知道结果,下周星期二,再来问问吧,怎么样?”
文义兴奋地回答说:“好,下周星期二我一定来!”说着,又和孙庭长紧紧握了一次手,然后告辞离开了。
走出法院大门,文义心里又踏实了。虽然法院是否受理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他已经确切地知道了自己打这场官司的分量。并且,他从陈律师、孙庭长这些法律工作者对他的关心、鼓励里,也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又使他产生了坚决打下去和争取胜利的信心。
到了星期二约定的时间,文义为了避免因自己频繁进城而引起父亲的怀疑,一大早,他就对母亲说:“妈,我今天想去看看文英,她怕就是这几天了,不知现在咋样。”
田淑珍大娘听了,立即产生了对女儿的思念,就急忙说:“就是呀,这么长的日子了,也没人去看看,你去看看吧!”
文义说:“好,妈!要是爸问起了,你就说我去看文英了!”说完,就离开家,匆匆赶进城去了。
当他再次跨进法院行政庭时,孙庭长正伏在桌上写东西。看见他来了,忙起身迎着。接着,不等文义发问,就打开卷宗,取出文义的起诉书,放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说:“佘文义同志,我不得不非常让你失望地告诉你,经过院领导研究,法院决定不受理你的诉讼请求!”
文义一下呆了,仿佛掉进了冰窟,心里凉透了。他怔怔地望着孙庭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可目光里却充满了满腹疑云。
孙庭长叹一口气,对文义挥了挥手,示意文义坐下,然后也显示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对驳回你的诉讼请求,我一样感到意外和遗憾!”
文义慢慢回过神来,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究竟为啥,于是就大声地问:“为啥不受理?”
孙庭长说:“具体原因,我不便奉告!”
文义一下生起气来,觉得心里有一股不平的激流在冲撞,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愤怒地喊了起来:“老百姓的冤枉就没处申了哦?”
孙庭长见了,忙过去扶住了文义,诚恳地劝道:“小佘同志,请你冷静一点,这是法院。”
文义这才没办法地松开了砸在桌上的拳头,可胸膛仍在不断地起伏,两眼喷着怒火。
孙庭长又慢慢说开了:“我希望你理解我们的苦衷!在我们国家要真正做到有法必依,还有一个过程,还需要我们做很多工作……”
可文义没等孙庭长说完,就气愤地转过身,走了出去。
孙庭长见了,忙拿起桌上的起诉书,追上他,说:“哎,你的起诉书!”
文义接过起诉状,愣了半刻,抬起手,慢慢撕了起来。然后,将撕碎的纸屑往空中一扔,大步走出了法院。
现在,文义才真正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他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双腿像灌了铅,有点不听使唤。心里也好似掏空了,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想,剩下的只是疲惫,和说不出的委屈。大街上行人来来去去,他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不知往哪儿去的流浪儿,十分孤独。他糊里糊涂在城里转了一个大圈,来到了回家的场口,才突然想起真正该去看看文英,免得母亲挂念。文义又返回来,来到江边码头。上游不知啥时候下了暴雨,此时河水猛涨,宽宽的河床上,浑黄的江水泛着像破棉絮一样的泡沫,争先恐后地汹涌着向前流去。灰色的水鸟贴着波浪翻滚的江水飞翔着,发出“呱呱”的鸣叫。渡船已停止了航行,文义看了一会儿,只好沿着还没完全淹没的河滩高处,慢慢地向下游走去,从大桥走到了氮肥厂。
文英一见文义的神色,立即吓了一大跳。在她一生中,还从没见过一向坚强、聪明的三哥,这样沮丧、这样失魂落魄过。她忙追问文义怎么回事。文义见妹妹都快要分娩了,不想把家里的不幸告诉她。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家里的遭遇和自己打官司的事,对文英谈了。尽管文义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尽量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对文英谈话,可聪明的文英还是把什么都听出来了。吃过午饭,文义要回家去,文英忽然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文义说:“三哥,这是我和朱健挣下的两千元钱,你拿回去,算我们对爸、妈和你们,尽一点心意!”
文义顿时愣住了,嘴唇颤抖起来,喊了一声:“妹——”声音就哽咽了。
文英说:“三哥,你可要带回去!家里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我还是佘家的人,不能不管。”
文义尽量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说:“妹,这段日子,家里确实需要钱用。可一看见你们挣钱的艰难,我们……”
文英知道文义要说什么,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说:“三哥,你别说这些话了!我们这是谁和谁?小时,你们疼我、爱我,含在嘴里怕化了,牵在手里怕飞了,喜欢得没个够!大哥二哥背我上学,背进教室还舍不得放下。家里日子那么苦,可你们尽让我吃,尽让我穿……”说到这里,文义没流泪,文英眼里倒滚下了一串泪珠。
文义见了,忙说:“妹,莫说了,那都是应该的!”
文英抹了一把泪,又破涕为笑,说:“好,我不说了,可我都记得。这钱,你就拿回去!”
文义不再推辞了,深情地说:“好,妹,我收下!”然后,两兄妹走了出来。
走到大门边,文英忽然低声对文义说:“哥,打官司的事,我想去找一下庹平,兴许他能帮忙,你看行不?”
文义心一动,瞪大了眼睛,然后又疑惑地看着文英。
文英知道三哥的心思,就真诚地说:“三哥,你放心好了!妹和他,好久以来都只是好朋友了。”接着又说:“三哥,他是好人,请你相信我的话!”
文义相信了,点了点头,然后说:“妹,可要注意身子!”
文英还是说:“放心吧,哥!”说完,两兄妹告了别。文英望着文义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望不见,才转身进屋,思考起怎样去找庹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