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赵朴初与梁漱溟
从1963年起,梁漱溟先生坚持出席政协直属学习组的每周二次或三次的学习,但赵朴初先生则因工作繁忙或健康原因常常请假,大体上每周能出席一次,平常的学习会前期主要由于树德、王芸生主持,后期则由程思远主持。梁这个人自称“面冷”,实际是很少与人交往,当然也不排除别人远离这个挂牌的“反面教员”的因素,在这个组经常到会的20左右的成员中,真正能称得上与梁漱溟先生有交往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于树德,他与梁是交往半个世纪的朋友,虽然时断时续,但从年轻时代就相知相识了,加之同在政协这个组,于老与梁老同庚,是该组最年长者,而于老是全组公认的谦谦者,“大事不糊涂”,对当时那一套“左”的东西,他是奉命维持,刚接火就朝天放枪,打了几枪就主张尽快熄火。梁和于心肚明白,自然说话、交往多一些。另一个就是赵朴初,他与梁的交往,则是因为佛教文化的情结。我到这个组担任小组秘书不久,有一天梁先生在散会后即走过来对我说:“今天赵朴老没有来,这是我向他借的两本佛经,请您替我还给他,也可以下次开会他来时再给他,免得我带来又带回。”我一看是每本两册的线装的木刻本,立即接过来,说:“您放心,我负责转交,负责保管。”“你对佛经有兴趣吗?有兴趣也可以看看,这两本书好。”梁先生笑着说。
我点头回答:“我恐怕看不懂。”他笑了。回办公室后,给赵朴老打电话,他立即答复,不急,先放在办公室,什么时候还都可以,有便再转交。自此,前后二十年时间,除去“文革”停止学习五年,我做这件梁与赵之间借还书籍(多是佛经)的事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往实里说,每月总有一次吧。特别应该指出的是,这种互借互还书籍的事,有时甚至在批梁会议的期间,也没有停止。1974年三四月间,“批林批孔”运动已开始了一段时间,全组成员差不多都发言表态,“拥护”这场运动的开始,惟梁漱溟迟迟不说话,实际上他一直在家中准备着长篇发言,先是内容与时下的运动顶牛,他一直在考虑是否全盘推出。当然,他最后终于和盘托出,讲了两天,八个小时,引经据典,其中唯独一句毛泽东主席的话,他只是说我记得毛主席讲过,自孔夫子至孙中山,我们都要研究,这话就不是全盘否定孔子的意思,但我毛主席著作学得不好,查了一次毛选,却没有查着,不知出自哪篇文章,但记忆中肯定是有的。这话一般人听了就过去了,因为他讲了两个半天,都在上午,这话是第一个半天讲的,没想到次日即梁漱溟第二个半天讲话之前,赵朴老召我过去,交给一个纸条,说:“你把这张纸条交给梁老。昨天回家我查了毛选,梁先生昨天讲的没有找到出处的毛主席语录,我给他找到了。”纸条上写着毛选第几卷第几页,题目《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内容是“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继承这一份珍贵的遗产”。梁漱溟接此条后深表谢意,但他在接着第二个半天讲话时并未再次选读这条语录。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许多事不可明言,只可意会,这件事就是一桩例证。
在粉碎“四人帮”和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赵朴初与梁漱溟的交往自然增多,但由于年高,更多仍在思想文化的深交上。1985年,我写的《梁漱溟问答录》开始在北京《人物》杂志连载。第一章刊出,梁老就告知我,如刊物有富余,可每期送一本给赵朴老阅看,我照办了。1986年全书15万字结集准备出版,我请赵朴老题写书名,写了信并同时寄去刚出版的拙作《宋希濂今昔录》(此书由屈武先生题写书名),请他审看。1987年1月5日,他给我复信,说:“大著《宋希濂今昔录》,已读了一遍。首先应向你祝贺,写得十分生动而又令人感到真实,确是一部成功之作。过去在会上听到他(指宋)说话,觉得很豪爽,不过是泛泛的印象,读了传记后,对宋希濂其人,加深了认识。”并说:“你托我题写《梁漱溟问答录》书签之事,我立即照办了,早已寄去,不知收到没有?如没有,我还可以重写。”《梁漱溟问答录》因故拖后出版,其时95岁高龄的梁漱溟先生已重病住入协和医院。我手捧新书登门见赵朴老,他欣然与我长谈。他拿着《梁漱溟问答录》边翻边对我说:“你又做了一件好事。梁漱溟先生的一生,不简单呵。你的书特别留下了他在解放后四十年的许多珍贵资料,有意义呵。你是有心之人,能随时注意积累资料,值得我学习,我这人做了什么事,做过去就放在一边,时间一久就忘了,梁老和我是一代人,与你之间的交往,可以称忘年之交了。此话自古有之,可见交朋友是不分年龄的。”
他的一席话说得我脸红,我就有意把话岔开,对他说我正运用《梁漱溟问答录》里的部分材料,并补充有关资料,以第三人称撰写《梁漱溟与毛泽东》的长文,以此文为书名并牵头,结集出版我近十年写的中短篇人物传记集,已与吉林出版社签约,计划明年出版,希望你再给题写个书名。赵朴老当场击掌说:“好,好,我马上就写。”他立即伏案铺纸,我事出意外,也起身过去,见信笔写下:“梁漱溟与毛泽东”,一连写了两张,然后说:“好,又是一件好事。”这一天赵朴老特别高兴,写完又同我谈起梁的为人。他举着毛笔,叫我:“你过来,我给你写几个字,再给你解释。”我又走过去,见他写下“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他解释说,梁老这个人,从表面上看,他总是很严肃,少见笑容,但一同他接触,就会感觉到他的内心是温暖的,有一团火。梁老的人格力量,除了中国儒家的传统,还有佛家的影响,这一点你有没有想到过?我连连称是,并说他茹素70多年,青年时曾潜研佛学,几度要想出家未成。赵朴老听到此即打断我的话头,说:“你说的是他早年,那么晚年呢?你问过他老人家了吗?我再给你讲一段先生在几年前的事。80年代中期,中国佛教会准备成立佛教文化研究所,在广济寺素宴若干位佛学专家,由我出面。与会者数梁老年龄最高,治佛学历史最早,大家都恳请他指点,他一开头就说,许多人知道我治儒学,曾为儒学的复兴鼓与呼,但他们不知道,在我本身自度,我实际上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研读佛学远在研读儒学之前,并从青年时代开始,就是一名佛教徒,直至年过九旬的今天。因此对于研究佛教文化,成立佛教文化研究所,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他的发言博得与会者的欢迎。”1989年我的第四本书《梁漱溟与毛泽东》出版,梁老已逝一年,当我登门拜访时,赵朴初又抚看着书,颇为动情地说:“梁老没有能看到这本书,遗憾,可惜了。梁漱溟与毛泽东之间,虽有争执,但他们是相识相知的老朋友,这已载上历史,你的书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
他话声刚落,我又提出新的要求。我说:“梁老1988年6月病逝前,对他的后事没有任何遗言。山东邹平县是梁先生30年代搞乡村建设的实验县,前后七八年时间,在梁先生的一生中是件大事,现在邹平县政府通过县政协提出,要在当地的名胜黄山上找块地方作墓地,埋葬梁老骨灰,立一墓碑,逐步建成一个墓地碑林,此事已得到梁先生家属即儿孙的同意,都认为这是对梁先生的一种纪念方式,给后人留点思念。我受邹平县政协和梁先生家属的委托,请您开个头,为梁老题写墓碑。先立了墓碑,有了墓地,再陆续向梁老的亲朋好友和学生、敬慕者征字,逐步建碑林。不知朴老认为妥当否?”赵朴老听完我的话,几乎未加思索就欣然同意,说:“好事,又是一件好事,梁先生是中国文化名人,新华社发表的悼词生平里这样称呼他,当之无愧。梁先生的学问和人品,有许多地方受到当代人敬仰,也值得后人学习。我现在就写。”当我手捧赵朴初先生写就的“梁漱溟先生之墓”的大字(按:朴老是书法大家,但平时较少写大字)时,我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负责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邹平去。”不久,邹平县立碑后还专门拍了照片寄来,由我转送给赵朴老一张。自此,费孝通、启功、吴祖光等文化名人,都陆续为梁漱溟先生的邹平墓地碑林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