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梁先生能尽您的记忆,作为一段历史,复述一下18日会上发生的一些主要的矛盾冲突和实际情景吗?
答:好的。那天我一发言,就开门见山地说,昨天会上周恩来总理的讲话,很出乎我的意外。当局认为我在政协的发言是恶意的,特别是主席的口气很重,很肯定我是恶意。但是,单从这一次发言就判断我是恶意的,论据尚不充足,因此就追溯过去的事情,证明我一贯反动,因而现在的胸怀才存有很多恶意。但我却因此增加了交代历史的任务,也就是在讲清当前的意见初衷之外,还涉及历史上的是非。我在解放前几十年与中共之异同,却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这需要给我较充裕的时间。
我发言刚刚开了头,会场上就有人轰我,不让我讲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我把话头转到主席台上,特别是毛主席身上,以争取发言权。这是我闯下大祸,把谬误扩大的开端。我在言语上之目空一切,不顾一切后果,是事后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的。
问:您当时主要讲了些什么,希望梁先生尊重历史,秉直叙述,如何?
答:那当然。我意料到那天会场上有若干人不让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而我自己又迫不及待地想解除这个大误会。因此我接着说,我现在唯一的要求是给我充分说话的时间。我还觉得,昨天的会上各位为我说了那么多话,今天不给我充分的时间,是不公平的。我想共产党总不会如此。我很希望领导党以至于在座的党外同志考验我,考察我,给我一个机会,就在今天;同时我也表明,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我要毛主席的什么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之后,毛主席能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我误会了。”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我讲到此,毛主席插话说:“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我紧接着说,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毛主席插话说:“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我说:“这一点倒无关重要。”毛主席生气地说:“无关重要?如果你认为无关重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有关重要,等到第二届政协开会,我还准备提名你当政协委员。至于你的那些思想观点,那肯定是不对头的。”我仍然不知趣地固执己见。我坚持说:“当不当政协委员,那是以后的事,可以慢慢再谈。我现在的意思是想考验一下领导党。因为领导党常常告诉我们要自我批评,我倒要看看自我批评到底是真是假。毛主席如有这个雅量,我将对您更加尊敬。”毛主席又插话说:“批评有两条,一条是自我批评,一条是批评。对于你实行哪一条?是实行自我批评吗?不是,是批评!”我还坚持说:“我的意思是说主席有没有自我批评的这个雅量……”
谈到此,会场大哗。许多人大声呼喊,说梁某人是胡说八道,民主的权利不能给反动分子,剥夺他的发言权,让他滚下台,停止他的胡言乱语,等等。
我当然说不下去了,但我坚持不下讲台。我要看看主席台,特别是毛主席的态度。如果他叫我下台我就下台,别的人怎么喊我都可以不理。我拿定了这个主意,我以为自己这样做是符合会议程序,合情理的。
毛主席没有叫我下台。他口气缓和地说:“梁先生,你今天不要讲长了,把要点讲一讲好不好?”我说:“我刚才说过了,希望主席给我充分的时间。”毛主席又说:“你讲到四点钟好不好?”我一看表都三点过了好多了,便说:“我有很多事实要讲,让我讲到四点哪能成!”这又形成僵局,会场上再一次大哗。接着又有几位即席发言,指责我狂妄之极,反动成性,不许我发言,等等。
批了我一阵后,毛主席对会场的人说:“让他再讲十分钟好不好?”会场便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对着我,我的答复很使人失望,我说了一句话,就是:我要求主席给我一个公平的待遇。
于是会场上再一次哗然,许多人接连发言,对我的发言甚表愤慨,内容大体如上所述。
又过了一阵,毛主席接着说:“不给他充分的说话时间,他说是不公平;让他充分说吧,他就可以讲几个钟头,而他的问题又不是几个钟头,也不是几天,甚至不是几个月可以搞清楚的。而特别是在场的许多人都不愿意听他再讲下去,我也觉得,他的问题可移交给政协全国委员会辩论、处理。我想指出的是,梁漱溟的问题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借他这个人,揭露其反动思想,使大家分清是非。他这个人没有别的好处和功劳,就有这个作用。因此我主张他继续当政协委员,现在我又提议让他再讲十分钟,简单地讲一讲。好不好,梁先生?”
毛主席讲完这段话,又有好些位朋友站起来指责我,我都静心听着,没有一句反驳之意。毛主席又对我说,梁先生,再讲十分钟好不好?我依然回答:“我有许多事实要讲,十分钟讲不清楚。”
会场又一次出现高潮,我依然站在讲台上。就这样周而复始,闹了好一阵子。
问: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会议又怎样结束的呢?
答:最后采取了到会人员举手表决的措施。
因为相持不下,僵局无法结束。毛主席最后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只听自己的,不听大家的。不让你讲长话,你说我没有‘雅量’,可大家都不让你讲,难道说大家都没有‘雅量’吗?你又说不给你充分的时间讲话是不公平的,可现在大家又都不赞成也不想听你讲话。那么什么是公平呢?在此时此地,公平就是不让你在今天这个会上讲话,而让你在另外一个会上讲话。梁先生,你看怎么办?”我回答说:“听主席决定。”当然会上又是一片喧闹。这时有人提出,请主席付诸表决,看让他讲话的人多,还是不让他讲话的人多?少数服从多数。主席台接受了这个建议。执行主席高岗宣布,关于梁漱溟讲不讲话的问题现在进行表决。毛主席补充说:“因为这个问题不是政府委员会所列的议程,列席的同志也可以参加表决。”接着高岗宣布,请赞成梁漱溟讲下去的举手,毛主席带头举了手,政府委员中的中共委员也举了手,但占会场中的少数。毛主席还边举着手,边对我说:“梁先生,我们是少数呵。”待高岗宣布,请不赞成梁漱溟讲下去的举手时,占到会者的大多数立即举起手来。我还想再谈一句话,但会场中大呼:“服从决定,梁漱溟滚下来!”执行主席高岗对我说,你不要再讲了,把你要讲的话组织好,你将有机会到另外的会议上充分地去讲。
就这样,我被轰下了台。
问:在以后你是否有机会申述自己的意见呢?
答:开会是开了。以后在政协,在科学院,都开过会,但我都没有机会充分讲自己的意见,主要还是听大家批判我。我这个人一生做了许多错事,特别是思想理论上,长时间不赞同马列主义,与中共的主张格格不入。要对我进行批判,自有许多话可说。这里我就不细述了。
问:在1953年的9月18日中央人民政府扩大会议上,除了您本人和毛主席之外,其他人的发言有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
答:在前后数以几十计的发言人中,绝大多数是自始至终批判我的,这里不必细述。由于我的狂妄,他们狠批我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批判我的过程中,亦有少数人属例外的,我记得较清楚的有两位:一是何香凝,一是陈铭枢。不论他(她)们是出于什么考虑吧,总之是所说的内容有所不同,不是一味批判我的。
何香凝说,今天听了那么多问题,我觉得很诧异。十年前当我同梁先生在广西昭平百步做反蒋工作的期间,我对他是敬重的。自从1949年初我在香港看过他的一篇文章后,我就开始失去对他的敬重。梁先生,你也知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祸国。当时,公开发表那种言论,是有不良影响的。这一次的问题亦十分严重。我认为你今后要闭门改过,来补救你的前途。不然你的前途就会十分暗淡了。
何香凝女士的话有三点引起我的注意。第一,她是唯一在那种会上,发言中肯定了我过去曾经反过蒋。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一个一生对国家民族没有做过一件好事的人。她说的是事实。那时候,我从香港退到广西百步,我主持民盟的发展工作,有许多反蒋抗日的朋友在那里,何先生是大家所敬重的,与我相住很近,我们常常见面。第二,她发言中仍称我为梁先生,这在当时,除毛主席等少数人还时有对我这样称呼外,大多数人发言都对我直呼其名。第三,她提醒我今后要闭门改过,补救前途。这是最早使我醒悟自己所犯错误严重的规劝之言。
陈铭枢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在会上提出,梁漱溟的问题是政治问题呢,还是思想问题?他说,如果是政治问题,那就是革命与反革命之分,可以用别的办法解决,而不必在此费舌耗时;如果是思想问题,那就另当别论,可以慢慢批判教育,使他逐渐省悟。他请求毛主席明确梁漱溟问题的性质。陈铭枢的问题很出我的意外,但毛主席似乎并不感到突然。毛主席接过话头说:“梁漱溟这个人很反动,但没有发现他暗中有什么活动,也没有发现他与美帝国主义、台湾有什么联系,因此他的问题仍属于思想范围的问题。这也是我提出保留他的政协委员资格的依据之一。但这人的反动性不充分揭露不行,不严厉批判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