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8月30日回到北京,9月3日晚间毛主席就约我去谈话了。他派车到颐和园把我接到中南海,还是在老地方。在我进门时,章乃器刚刚告退,他主要也是来报告到西南参加土改情况的。毛主席对我说,土改团的情况,章乃器刚才来讲过了,我们不用多谈,先开饭吧。主席仍陪我吃素,只有我们两人,不喝酒水,很快就吃完了饭。主席很能吃辣椒,我则不敢多尝。饭后毛主席问我,对土改,对四川,你的印象如何?随便聊聊吧。我大致说了两点。一是对土改,我看到贫苦农民的愿望和要求,土改很必要,也很及时。但我也指出,有些政策执行得不好,比如政策规定不许可打地主,但我亲眼看到在斗争会上打得很凶,有一对地主夫妇因此一块跳河自杀。这个问题要引起注意,不然地主感到自己没有活路,不是反抗,就是自杀,后果不好。对这一点,毛主席笑着说,你说的情况别的地方也有发生的,但我们总的政策是斗倒地主,给他们出路。大多数地主不会自杀,也不至于反抗。问题是贫雇农受苦受压多少年了,怒火一点着,就难以控制,于是对地主非打即骂。我们应该认真贯彻政策,努力说服教育农民,关键是土改工作队的干部。只要他们能执行好土改政策,就出不了大的偏差。第二点我谈到对四川的印象,我说解放不过两年,四川就出现了安定的情势。解放前我在四川若干年,那是一个很乱很复杂的地方。变化那么快,是我没有料想到的。我说这一局面的取得,首先得推刘、邓治政有方,他们是当地的执政者。我特别讲到邓小平年轻、能干,深得人心。我还举了解决四川的袍哥问题为例,说袍哥在四川历史甚久,范围很宽,影响很大。邓小平掌握的政策是对大多数袍哥不予追究,这件事办得好。大多数不予追究,他们自然也就慢慢散开了;相反,如果一一追究,却正好促使他们聚拢起来与新政府对抗。前因后果,利弊得失,明白人看得清清楚楚。邓小平之才干,就表现在这些地方。毛主席听着我的话,竟笑出声来,然后大声说,梁先生看得蛮准,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论文论武,邓小平都是一把好手。
我一直记着毛主席的这句话。不久大区撤销,毛主席调邓小平到中央,1956年中共八大后邓小平走上书记处总书记的重要岗位。即便在“文革”中毛主席仍不时说邓“人才难得”,因而几起几落,还能留在党内,以至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执掌航向,使国家走上稳步发展的康庄大道,此乃中华民族之大幸也!
问:梁先生还能记得在1953年之前,毛主席召您谈话而至今仍留有印象的其他一些较重要的内容吗?
答:有不少谈话印象浅,记不得了。还记得一次,是1952年8月7日,那天是下午,从一点多谈到三点多。这几年毛主席找我单独谈话,都在晚上,而这次是例外。
在这次谈话中,我提出到苏联做学术研究的要求。当时苏联的学说在中国很时行,我最感兴趣的是巴甫洛夫学说,这种高级神经活动的观察学说,我以为虽不是心理学,但近似心理学,而我历来是对心理学很感兴趣的。当然,我对巴甫洛夫学说,不过是看过几篇文章、几本书而已,只够一知半解的程度。我的要求受到主席的劝阻。他摇摇头说,这不合适。要么你去游历一番,参观参观;要么,派你去进修这门学问。你的情况这两种都不是,人家会问,中国的什么单位派这么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去搞什么研究,人家不好理解。主席强调说,像你这种情况,我看应该在国内各地继续参观访问,做社会调查,你愿意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喜欢调查什么就调查什么。我可以通知各地负责同志,要他们给你提供一切照料和方便。我听了后说可以考虑。8月9日徐冰即传达主席之意,问我何时出发,先去哪里,同行何人。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这一年什么地方也没有去。
我当时依然我行我素。我不尊重主席的安排,不理解主席的话,并不止这一次。
问:梁先生,类似的情况,您能记得的还有些什么?
答:挑印象较深的,谈三件事,都发生在1950年。
这一年的国庆节,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1953年以后,我改在观礼台观礼,从此没有上天安门城楼),主席、总理都同我们在一起。郭老(沫若)代表民主党派、无党派民主人士向毛主席赠旗,旗上写着一行字:“我们永远跟着您走。”我也是无党派人士,看了心里直摇头,这话在我口中是说不出来的。这话可能代表若干人的意思,但不代表我,我觉得对主席的尊敬亦不必说这种过头的话,因此我当时也想到,这话也未必能代表所有的人。我当时没有提出也不好提出不同意见,但如事先让大家讨论锦旗上写什么合适,我一定会发表意见的。我的这些想法直至1958年向党交心时,才如实地讲了出来。
第二件事,是这一年我参加或列席了政协、政府的若干会议,我一直一言不发。时间久了,大家注意了这一点。因为我是新近到北京的,一般都要说话,表态,我却默不作声。最先是邵力子、王绍鏊、雷洁琼、朱蕴山、罗叔章等老朋友关心我,先后问我为什么不说话,希望我讲讲,我无言以答。我当时心里是很不赞成在大小会议上大家都一味讲颂扬的话,这没有意思,对作为领导党的中共并没有好处。既然开会,就应该提出问题,发表各种意见,大家共同讨论,互相磋商。要我只讲颂扬的话,不如不说。不久,徐冰、齐燕铭两位中共的同志来找我,说有什么意见尽管发表。徐当时是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齐是政务院副秘书长,抗战时期在重庆我们就认识,可算是老朋友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工工整整地写了一纸几百个字的发言稿,在怀仁堂的一次大会上讲了几分钟的话,中心意思是,开会的目的是统一思想认识,解决各种问题,因此必须讲各方面的意见,赞同的,不同的,反对的都可以讲,大家互相交换,共同讨论。这样的会议才能更有收益。言外之意,是不能一味讲歌颂共产党的话,对会议的开法有所批评,但没有直接说。我发言后从台上走下来,坐在第一排的薄一波同志还同我握手,说梁先生,你的意见很好。徐冰、齐燕铭二位让我谈话,是不是毛主席的意思呢?他们没有说,但当时我估计有这个可能。我的话合不合毛主席的意,我也没有把握。
第三件事发生在这年10月25日我志愿军赴朝作战的前夕。9月23日毛主席约见我,我谈到朝鲜战事迫近东北,深感不安。主席讲中美之间现在还没有打起来,但硬是打到你的头上,又怎么办?只有还击,以牙还牙。但我深以出兵为疑。我说新中国刚刚建立,卷进朝鲜战争,与美国人直接打仗,后果会怎样呢?在这次谈话后的几天,政协王伯平奉命到颐和园找我,说领导上让我在保卫世界和平大会这个组织里担任一个负责的职务,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表态,只说待我进城再说。次日我即进城找林老(伯渠),正巧他陪宋庆龄去东北参观了,但秘书说这一、二天即返京。果然第二天林老就约我吃饭,征求我对出兵朝鲜的意见。林老说,中共和政府考虑再三,作出决策,不出兵不成,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全国总动员。我说对出兵朝鲜我是有疑虑的,日前已向主席陈述过理由,但现在此事既已决定,我也自当一致拥护无贰意。至于出任“和大”职务之事,林老没有谈,我也没有提,就拖了下来,实际上是我自己不想就任。这桩事主席虽未直接同我谈过,但我估计他是知道的,也可能不满意我的行为。
问:这几件事,说明梁先生刚到北京的头一年,的确在自己的言行上依然不轻易苟同于人。但在这两年多的时间内,梁先生到各地参观访问,还参加了土地改革运动,又常常直接受到毛主席的教诲,请问如追溯到解放前梁先生对中国前途问题的主张,不知这时有何思想认识上的转变?
答:有的。我于1951年10月间,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长文,题目就叫《两年来我有了哪些转变?》。我在文章的一开头就说:
三年来整个中国有了很大转变,不但是面貌一新,气象不同,而且几乎每个角落的人,彼此互相影响着,从内心亦都起了变化。就我个人来说,亦许旁人看着变化不大,其实在我自己是“打破记录”了。因我平素比较肯用心,对于什么问题自有见解主张,而我的行事又必本于自己之所知所信,不苟同于人,积几十年如此。所以说到思想转变这句话,在我谈何容易!更简捷地来说,我过去虽对于共产党的朋友有好感,乃至在政治上行动有配合;但在思想见解上却一直有很大距离。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我还是自信我的对。等到最近亲眼看到共产党在建国上种种成功,夙昔我的见解多已站不住,乃始生极大惭愧心,检讨自己错误所在,而后恍然中共之所以对。现在那个距离确实大大缩短了,且尚在缩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