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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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新诗与旧诗之间的艺术鹊桥——新月派情诗 (5)

“风”与“梦”。这两个意象在志摩诗中出现频率极高。

“风”有凉风、清风、微风、秋风、晚风、山风、松风、海风、西风、春风、东风等;“梦”有迷梦、幻梦、春梦、睡梦、噩梦等,另外,以“梦”冠之的意象还有多种,如梦乡、梦境、梦魂、梦幻、梦景、梦想等。这些意象变化万端,使诗情飘摇沉浮,在虚实交叠中迷离着失落的感伤。如写于1922年8月的《清风吹断春朝梦》:“片片鹅绒眼前纷舞,/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一阵阵残琴碎箫鼓,/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梦底的幽情,素心,/缥缈的梦魂,梦境,——/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依然粘恋在梦上的边陲,/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刚刚失恋的志摩,分不清往日恋情的真幻,似乎是一场春梦,缠绵温润,骤被惊断,那游丝的痕迹撩人神伤。“只看一般梦意阑珊,——/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旧梦难续,一如风过花落。杜鹃啼血,怅恨空远。在发表于1928年3月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中,“风”与“梦”仍然是核心意象,上一节已曾论及此诗。1931年5月写成的《在病中》:“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虽然距离《清风吹断春朝梦》的写作时间已近十年,但诗人心灵的痛伤不减。依旧是烟云往事,似真似幻,依约燕影、依约星辉、依约芬芳、依约钟音,都凭清风入梦轻徊。

“月”与“杜鹃”。月亮这一凄婉柔美的意象,志摩格外偏爱,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以月为题的情诗便有《月夜听琴》、《月下待杜鹃不来》、《月下雷峰影片》、《两个月亮》等,出现月亮意象的情诗就更多了,有各样月:明月、残月、清月、纤月、冬月、秋月。这孤悬天帷、夜夜清辉的月与忧郁的诗人恰相谐和,志摩沉入心底的情诗,往往带了月下宁静的背景,从而游走情思,徘徊忧伤。写于1923年9月的《月下雷峰影片》:“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月色湖波塔影,景象神秘空蒙,幻想还能与恋人轻舟水上,梦寐相随。古典诗词有望月怀人的言情母题,如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南唐张泌《寄人》:“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北宋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均借月诉情。写于1931年4月的《山中》:“庭院是一片静,/听市谣围抱;/织成一片松影——/看当头月好!不知今夜山中/是何等光景:/想也有月,有松,/有更深的静。”此时林徽因在北京香山养病,志摩常去看望。

诗人举目明月,倏起相思,眷眷牵念无以消解。“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风,/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动;/吹下一针新碧,/掉在你窗前;/轻柔如同叹息——/不惊你安眠!”则是另一幅志摩真爱的显现,化心为风絮,轻柔的空灵,悄寂的传情,诗境在无声中别具撼人心魄的力量,可谓绝唱。志摩诗中亦用杜鹃意象,如上文提及的《清风吹断春朝梦》,再如发表于1923年3月的《月下待杜鹃不来》,写未能等到徽因赴约,不禁伤感:“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杜鹃相传为周朝望帝杜宇的魂魄所化,暮春立夏之际啼苦,鸣则众芳皆歇。所以杜鹃意象总与悲诗相连,如晚唐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北宋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北宋贺铸《忆秦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都用杜鹃来写凄伤的恋情和人生。志摩笔下的鹃鸟意象凝聚了诗人爱情的悲剧情结,增强了诗境的忧郁氛围。

“柳”与“笙箫”。1922年秋志摩回国时写下长诗《康桥再会吧》,1925年3月至7月志摩再次去欧,重见康桥,归后写了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他说:“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1928年6月中旬,志摩第三次旅欧,8月又见康桥,此时他与陆小曼的婚姻陷入危机,该年3月徽因已在加拿大渥太华与梁思成结合,诗人在11月归国的船上写下《再别康桥》,这是志摩的代表作,也是现代诗史上的经典之作,必将流传千载。康桥因为志摩的情诗而特具恋情圣地的意涵,因为志摩的别离而笼上凄艳的霞彩。《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康桥对志摩而言,是一个不解的情结,一个青春的绮梦。诗人万里寻踪,又无声诀别。起笔举重若轻,最后回望彤霞晚天的康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柳丝千缕染金,婆娑斜辉,长裙照水,姗姗盛妆,一如美人初嫁,旌动心怀,暗惹离情。中国古典诗词向以弱柳言别,“柳”与“留”、“丝”与“思”、“絮”与“绪”谐音。如宋代晏几道《清平乐》:“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周邦彦《兰陵王》:“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辛弃疾《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吴文英《风入松》:“楼前绿暗分携,一丝柳、一寸柔情。”均写离别相思,忧婉缠绵。且柳姿妩媚,诗词多喻指佳人,如杜甫《绝句漫兴九首》:“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即言少女柳腰纤纤。白居易因侍姬小蛮尤善舞,赋《杨柳枝词》:“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这些深远的文化心理、审美底蕴,在志摩的诗间迷漫,荡漾着临别忧伤,幻现出伊人丽影。“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青荇”在《诗经·关雎》中用来兴喻美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以志摩突发奇愿:“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可见情痴。“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这里的“潭”指拜伦潭,志摩在康桥留学时与林徽因相恋,常到此地。如今劳燕分飞,重洋远隔,空留虹霓旧梦,默叹逝水华年。轻舟漫溯,星辉依然,“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常言“洞箫轻吹最关情”,古典言情多用“笙”、“箫”意象写悲剧之爱和相思清愁。如晚唐李商隐《银河吹笙》:“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南宋姜夔《点绛唇》:“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南宋范成大《醉落魄》:“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好风碎竹声如雪,昭华三弄临风咽。”晚唐温庭筠《经旧游》(一作《怀真珠亭》):“珠箔金钩对彩桥,昔年于此见娇娆。香灯怅望飞琼鬓,凉月殷勤碧玉箫。”元代散曲中张弘范的《天净沙·梅梢月》:“西风落叶长安,夕阳老雁关山。今古别离最难。故人何处?玉箫明月空闲。”笙箫奏出的凄远乐音,最合伤心人幽绪。志摩在康河暮色里幻觉到笙箫之曲已起,离别的时刻到来。把那段惊世的恋情,完好地永寄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大恸无言的平静,淡若晓风的诗语,回环复沓的别离,使得旋律如清波涟漪,言情幽婉深邃,堪称绝唱。康桥恋情悲剧成就了志摩的情诗,今借清人陈衍评陆游《沈园》语概之:“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徐志摩的情诗,以“真”的性灵为内核,外现为繁丽的意象,古韵天成,达到了“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的化境,可谓诗中逸品,卓然一家,是新诗对古典诗学理想的实现,“人即是诗,诗即是人,古今真诗,一人而已”。

二 典雅悱恻的林徽因言情

清代张潮《幽梦影》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星临大野、才貌双绝的美人,非林徽因莫属。她原名林徽音,《诗经·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意指德行美好。作为新月派后期的代表诗人之一,文学史对她的诗歌多有忽视,评价不够充分,定位尚欠准确。拨开历史的云烟,对一个作家作品的研究,不能以是否具有共时性的“轰动效应”来断评,作品本身的审美质涵最可证明。林徽因学融中西,她的情诗风格独具,典雅悱恻,幽兰清新,是现代诗史上的精品。在此探析其言情古韵。

1.诗人的古典文学积淀与审美倾向

林徽因16岁时随父林长民赴欧访问并学习,20岁时与梁思成赴美留学,她自己说过是受双语文化教育长大的,中西文化共同造就了林徽因。

对于诗人的古典文学积累,我认为她有两篇散文提供了重要信息。她在《蛛丝和梅花》中写道:“看残照当窗,花影摇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又像‘怪东风着意相寻’,有点没主意!浪漫,极端的浪漫。‘飞花满地谁为扫?’你问,情绪风似地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头看看,花依旧嫣然不语。‘如此娉婷,谁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寂寞,开始怜花,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的别有寂寞滋味。”从文中随意涉笔的诗词看,范围很广,作者分属多个朝代。近代诗人苏曼殊写有《晨起口占》:“一炉香篆袅窗纱,紫燕寻巢识旧家。莫怪东风无赖甚,春来吹发满庭花。”徽因“怪东风着意相寻”的句子应由此衍化。宋元间格律派词家陈允平的《垂杨》:“飞花满地谁为扫。甚薄幸、随波缥缈。纵啼鹃、不唤春归,人自老。”清代况周颐《沁园春·绿樱花第三咏》:“算何必成荫,总然葱茜,忍教结子,如此娉婷。浅晕乡愁,浓分海色,回首东风第几町。”这些诗词皆写伤春、惜春之意,兼抒自身飘零的悲慨。北宋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此外《李清照全集》中所收的南宋李清照(号易安居士)词亦有“庭院深深深几许”句,如《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词前小序曰:“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语,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可见“庭院深深”的意象恰切传递了文人普遍的幽独心怀。李清照《念奴娇·春情》:“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婉曲渲染出青春女子孤寂感伤的内在体验。南唐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此词抒发这位亡国之君被拘禁时的凄黯寂寥情境。由上可见林徽因在古典诗词方面有深厚的积累。她对传统文人伤春心理、孤独情思的体认和偏爱,也正反映了她自身的纤微多感与审美上的婉约倾向。她在该文中把中西诗歌予以对比,“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或花冠献给恋人的’,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个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她肯定“月色”意象的东方意蕴——含蓄深沉的表现,并且视自然界花草为个性内涵的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