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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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新诗与旧诗之间的艺术鹊桥——新月派情诗 (4)

与西方华兹华斯等湖畔诗派相媲美的是东方田园诗人泰戈尔,其诗中浓郁的东方蕴致、静穆的田园意趣都使徐志摩神往。济慈诗歌清澄唯美的情绪和缠绵缱绻的风格,也深深感染着志摩,他非常赞赏济慈运用绝妙想象力创造出种种“与自然谐和”、富于美感魅力的意象和纯美境界。对志摩而言,他最欢乐的时光是与自然最亲近和谐的康桥岁月,“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教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爱教的弟子”。个体的生命融解在温润的大自然中,自然意象成为志摩爱的象征,使他的情诗风格万物含情、轻盈飘灵。如《爱的灵感》:“就像是一朵云,一朵/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以云起云飞、莹光向日喻写爱的陶醉和幻觉,是典型的志摩意象。

《我有一个恋爱》:“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它们的晶莹:/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在徐诗中,“明星”是他终生追寻的理想恋人的象喻,高悬深天却无法企及。这一意象多次出现,《你去》:“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必然诀别的命运,永照心底的星辉,尽现了志摩深沉不渝的恋情和水晶剔透的性灵。再如《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雪花意象可谓神异之笔,精灵曼舞、空际传意,使全诗节奏如行云流水,自然飘逸、谐美清新,淙淙的生命韵动、灵魂旋律,就像诗人心中那泓涌腾不息的情泉,是才来天成之作,意象与音乐完美谐和。志摩受古典诗词特别是宋词、元曲节奏的影响,又深受西方自由体诗的熏陶,他并不拘泥于格律,但极重诗的音乐感。他在《诗人与诗》中提出:“诗的灵魂是音乐的,所以诗最重音节。这个并不是要我们去讲平仄,押韵脚,我们步履的移动,实在也是一种音节啊。”“行数的长短,字句的整齐或不整齐的决定,全得凭你体会到得音节的波动性。”志摩诗中的音节总与他自由飘逸的个性相合,荡漾着轻扬的乐美。

这些从大自然采撷的意象,使志摩的情诗溢漾着四季清韵、天地奇秀。清代的袁枚特别推崇诗人的感悟能力,他说:“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着文字。”南宋张炎主张“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着》云:“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志摩情诗皆具空灵、疏淡的神致。

2.“美人与花”的传统互喻

从古典诗词中徜徉出来的徐志摩,与传统审美心理之间有着万川一月、亘古相通的精神共鸣。中国文人向来视美人与花同质,清代张潮随笔体格言小品文集《幽梦影》曰:“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志摩纤微多感的性灵与此相契。另外,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酷爱鲜花,他平生最大的喜悦就是守候着花朵的盛开。他的诗对徐志摩和林徽因有很大影响。

志摩情诗里绽放了各色的花卉意象,有小蓝花、藤花、玉兰花、梅花、桃花、春花、鲜花、小草花、野花、水莲花、青莲、白莲、并蒂莲、朱砂梅、水仙、月季、玫瑰、野蔷薇等,馥郁恍临仙境,喻指美人如花。《雪花的快乐》中情人散着朱砂梅的清香。

梅花以绝俗清韵着称,苏轼称其“玉雪为骨冰为魂”(《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再用前韵》),而朱砂梅绯艳超凡,为红梅中的绝品。志摩笔下的伊人,也就有了晶雪梅枝、幽香暗远的艳异。

《我等候你》:“喔,我迫切地想望/你的来临,想望/那一朵神奇的优昙/开上时间的顶尖!”昙花又名“月下美人”,夏夜悄放,秀姿清芬。诗人期待那位含羞的妙姝,翩然到来。《情死》(L iebstch)中“压倒群芳的红玫瑰”,同样以花喻人,娇妍悦目。

玫瑰丽色久为文人欣爱,唐代徐夤有诗叹曰:“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

(《司直巡官无诸移到玫瑰花》)此花历来也被西方视为爱情的象征。

志摩涉及最多的是莲花,有水莲花、青莲、白莲、并蒂莲等。如1924年5月徐志摩陪同泰戈尔访问日本期间创作的《沙扬娜拉一首赠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道,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此诗与晚唐、五代韦庄的词《女冠子》:“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均是捕捉了瞬息即逝的难言之美,而志摩更赋予它以粉红轻掠、临风含羞的水莲意象,从而神传出女郎凄清婀娜之姿和远别愁怅之绪。古典诗词以莲言情的流脉久在,《诗经》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即借莲起兴,表达爱慕。

南朝乐府《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莲”通“怜”,“青”通“情”,谐音双关,曲指恋情。南朝清商曲词《子夜歌》:“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喻对方的爱情如雾中芙蓉,尚不分明。诸多诗词还通过“同心莲”、“并蒂莲”、“重台莲”、“双头莲”、“双莲”、“二色莲”、“红白莲花”等意象寄托对圆满爱情结局的向往,如隋朝杜公瞻《咏同心芙蓉》:“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宋代刘学箕《满江红·双头莲》:“一柄双花,低翠盖、呈祥现美。”“两乔相并修容止。雨初晴、午永斗红酣,真奇耳。”而这双莲意象在徐志摩情诗中亦见承继,《最后的那一天》:“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双莲并开,正是诗人的夙愿,也是他爱情至上理想的体现。志摩化用莲花意象最经典的作品是《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星夜下白莲般的少女,玉洁冰莹:如沐清风,带露初开,如凌碧波,仙姿飘来。梦的静谧,烟色的薄霭,幻觉的迷离,隐隐的芬芳轻动。诗达化境,莲花意象统摄全篇。古典诗词常以美人比喻水上莲荷,如宋代杜衍《莲花》:“凿破苍苔作小池,芰荷分得绿差差。晓来一朵烟波上,似画真妃出浴时。”写莲如出浴佳人,皎洁琼质,晓烟轻笼。清代秋瑾《白莲》:“莫是仙娥坠玉珰,宵来幻出水云乡;朦胧池畔讶堆雪,淡泊风前有异香。国色由来兮素面,佳人原不借浓妆;东皇为恐红尘涴,亲赐寒潢明月裳。”喻白莲是仙女幻化,国色天香,净洁素裳,何需浓妆?清代徐灼《白莲》:“凉凉簇簇水冷冷,一段幽香唤未醒。忽忆花间人拜月,素妆娇倚水晶屏。”这幽香沉睡、素妆娇倚的白莲,有了美人的动人情韵。清代万寿祺的《浪淘沙·荷花》、清代宋荦的《水龙吟·白莲》分别借神女洛妃、湘妃喻莲。而志摩延承了传统诗词对美人与莲的互喻,以水上灵葩的莲花构设情诗,有了波光微漾、仙子莅临、亦真亦幻的奇境深韵。

1930年4月,在志摩离世前一年,他追思往日恋情,写下《残破》:“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往事如烟,在全诗黯淡的背景中,唯有莲的意象清逸雅姿,冷艳如昔,遥远而又清晰,这是诗人心灵里永远定格的恋人记忆。传统士子也有借莲咏叹情爱悲剧和相思愁绪的诗词,如宋代方千里《花犯·荷花》:“渚风低,芙蓉万朵,清妍赋情味。雾绡红缀,看曼立分行,闲淡佳丽。”“风流事、旧宫暗锁,谁复见、尘生香步里。谩叹息、玉儿何许,繁华空逝水。”上阕由芙蓉娇妍想及美人如花,下阕叹物是人非,旧景长逝。元代刘敏中《临江仙·芙蓉》:“见说瑶池池上路,雪香花气葱茏。一双依约玉芙蓉。烟波孤梦断,风月两心同。千古情缘何日了,此生何处相逢。不堪回首怨西风。残芳秋淡淡,落日水溶溶。”两情相悦却离散错隔,空对芙蓉玉颜,怨断秋水斜阳。

徐志摩采花为诗、稚子之韵的言情,婉约真挚,芳菲袭人。

3.凄美意象间的古典悲歌

志摩的人生是浪漫而忧郁的。1920年10月至1922年8月,诗人游学于康桥(即英国着名的剑桥大学所在地),其间初遇林徽因,自此一往情深,直到生命的终结。十年的寻爱,十年的伤怀。正如他在《猛虎集·序》中所言:“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因此他的情诗里有大量凄美色泽的意象,传递出诗人悲郁灵魂的声息:“琴”与“琵琶”。发表于1923年4月的《月夜听琴》极富传统意蕴,表达对“心心相印”的“神交”的向往。“是谁家的歌声,/和悲缓的琴音,/星茫下,松影间,/有我独步静听。音波,颤震的音波,/穿破昏夜的凄清,/幽冥,草尖的鲜露,/动荡了我的灵府。我听,我听,我听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枝头的宿鸟休惊,/我们已心心相印。”琴是中国文化中内涵悠远的乐器,它蕴涵着对子期伯牙高山流水一般的精神“知音”的寻求,亦含有卓文君月夜听琴私奔相如的文学原型,所以月下弹琴是言情的典雅意象。

诗人深信与美人心音共振,琴瑟相和,但又被迫分离。悲缓的琴声是诗人幻化出的心灵乐音,借以低诉相思。南宋着名琴师汪元量曾写有同名诗作《月夜听琴》:“如此良夜,秋空月圆。君弹山鬼,我拊水仙。”因当时的着名琴曲有《潇湘水云》、《楚歌》等,汪诗中的“山鬼”应源于屈原《山鬼》里等待情人的美丽的神女形象:“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诗歌亦表达了对知音的企盼。志摩发表于1926年5月的《半夜深巷琵琶》:“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是谁的悲思,/是谁的手指,/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在这夜深深时,/在这睡昏昏时,/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和着这深夜,荒街,柳梢头有残月挂。”以夜为帷,变痛苦为琵琶的声音意象,在寰宇寂灭时骤响起心灵思念的悲哀弦索,更以具象的凄风、惨雨、落花使之外化,迅疾的旋落中有着密集的情绪节奏,与荒街、柳梢、残月汇聚成孤独绝望的感觉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