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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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交合点上的筚路蓝缕之舟——五四情诗(5)

五四落潮后,歌德的“狂飙突进”的激情、泛神论思想和与自然融一的性情,使郭沫若更爱《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与绿蒂超绝时空、等齐生死之恋情,这使他写于1925年的《瓶》中的后期情诗趋向深沉和幻想。《瓶》诗共43首(连《献诗》在内),完整描述了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位姑娘的无望的爱恋。从诗歌艺术角度看,这些情诗的浪漫主义色彩与古典含蕴更天然地相汇。首先,在韵律与形式的考量上都超过了《女神》中的诗作,诗集起伏着清淙如流泉的音韵美,韵脚谐,有诗词的律动。如组诗第一首:“静静地,静静地,闭上我的眼睛,/把她的模样儿慢慢地,慢慢地记省——/她的发辫上有一个琥珀的别针,/几颗璀璨的钻珠儿在那针上反映。”第三十一首:“我已成为疯狂的海洋,/她却是冷静的月光!/她明明在我心中,/却高高挂在天上,/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却只生出些悲哀的空响。”两诗均一韵到底,且诗形整饬。传递出幻想之爱的感伤体验。其次,传统意象的运用达到了经典化。第十六首《春莺曲》是最佳之作,诗人以“梅花”作为统摄全诗的意象来写美人和爱情。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梅画为清品,梅诗也极多。我国诗人的心象结构与外在自然感性品质之间存在着深越的感应,梅花的形、色、态、味的自然之美最能契合士子的性灵,历代诗人各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与梅的情感,赋予梅花以深层的文化艺术内涵。现在所见最早的咏梅诗是南北朝陆凯的《赠范蔚宗诗》。

宋代咏梅诗大盛,北宋林逋《山园小梅》一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尽其神,梅的雅韵幽姿、卓然特立已是文人性格的外化和绽放。南宋张端义曰:“诗句中有‘梅花’二字便觉有清意,自何逊之后用梅花不知几人矣。”南宋词宗姜夔的梅词共二十余首,如《一萼红》、《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暗香》、《疏影》、《鬲溪梅令》、《莺声绕红楼》、《卜算子》(吏部梅花八咏,次韵)等,以梅花意象传憾恨相思,卓绝千载。自此咏梅与言情相融,历代承继。郭沫若此诗构设了爱极而企死以求合一的幻境,梅花既闪映着姑娘的“灵眸”、“芳心”,又在诗人体内变为醉人的梅林,让姑娘弹着古典的琴弦来催开梅蕾与诗人相会。“在那时,有识趣的春风,/把梅花吹集成一座花冢,/你便和你的提琴/永远弹弄在我的花中。在那时,遍宇都是幽香,/遍宇都是清响,/我们俩藏在暗中,/黄莺儿飞来欣赏。”诗境梅香四溢、琴音飘远,极具古典之美,并把西方浪漫主义的爱情至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是郭沫若情诗中的压轴之作。

二 冯至浪漫忧郁的古韵情诗

20年代中期,正值五四新诗中衰时,冯至步入诗苑,不属于任何诗派却独具异彩。1927年春他的第一部诗集《昨日之歌》出版,即具成熟的诗艺,尤以情诗绰约而高出同侪。1929年出版第二部诗集《北游及其他》,笔致更趋从容自然。他虽受到郭沫若《女神》启发,但因两位诗人的性情以及对浪漫主义和传统诗词承取的侧重点不同,情诗风格迥然有别。

1.忧郁心理辐射下的中西引借

冯至自幼曾两度丧母,家道贫落,历见世态炎凉,渐成忧郁内向性格,孤独自卑。这潜在影响了他的文学取向。在北京大学期间攻读德国文学专业,学习歌德、海涅(尤其是《还乡集》)、席勒、霍普特曼、里尔克等德国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诗人的作品,深受触动。西方诗歌里爱情的神秘气息、中古罗曼的风味,我们可在冯至的诗中深切领会。而席勒的《托根堡骑士》、《潜水者》,歌德的《科林斯的新嫁娘》,海涅的《罗累莱》等谣曲多是悲剧性爱情主题,与冯至悲凉的人生体验及失恋的情感体验相应,不觉然也投射到他的情诗创作,使之忧郁低回。从纵向的影响看,冯至喜欢晚唐的诗和五代、宋代的词,他“读着唐宋两代流传下来的诗词,其中的山水花木是那样多情,悲哀写得那样可爱,离愁别苦都升华为感人而又迷人的辞句”,偏爱其中哀情离绪的忧婉表达,形成了个人独特的意象特征和审美旨趣。冯至说:“我以为,诗首先还是要‘有意思’,有意境,耐人寻味。”注重古典意境的构设。诗人对东西方诗歌的参悟,在他的情诗创作中浑融透现。

2.浪漫忧伤的情爱歌咏

冯至沉迷于心仪的感情寄托。《我是一条小河》:“我是一条小河,/我无心从你身边流过,/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投入了河水的柔波。”道是“无心”,却又心漪摇漾,诗境水碧霞飞,映照如画。借小河的意象深深流远地延展情思,以裁叶为裳、织影为冠写照悉心的幽情,而人生历劫却使“我也随着海潮漂漾,/漂漾到无边的地方;/你那彩霞般的影儿,/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透出无以寻觅的错憾。《蛇》的开笔:“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把岑寂中热烈的相思通过静态冷漠的蛇的意象予以节制地传现。“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蛇对家园的乡思象征了诗人渴慕情感的归宿。“它月影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神秘的草原、绮红的花蕾征蕴了姑娘亦诗亦画的青春,色泽深丽丰茂。诗人用轻笔微音,迂曲传情,有着典型的东方式的隽永,意境中弥漫着春晕般迷蒙的忧伤。中西诗艺的融合和个性的表达,在诗中天然如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冯至的诗心盈溢着浪漫主义的奇想,《在郊原》:“我愿彷徨在空虚内/化作风丝和雨丝/雨丝缀在花之间/风丝挂在树之巅/你应是个采撷人/花叶都编成你的花篮/花篮里装载着/风雨的深情——/更丝丝缕缕的/是可怜的生命。”希愿幻化为随处留踪的轻风曼雨,润泽爱的繁花,从而得到所恋者的眷顾和采撷。这略带忧怯、不忍轻弃的缠绵相思袭扰无边:“爱啊,我一人游荡在郊原,/将运命比作了,青山淡淡——/续了又断的/是我的琴弦,/我放下又拾起/是你的眉盼!”诗歌半格律化,音韵柔和,有词调的余风。冯至“不同意诗的过分散文化,也不喜欢过于严格的格律诗”,就建构起了这种半格律体的诗歌体式,他有代表性的诗作几乎都采用了这种体式,另如《什么能够使你欢喜》、《暮春的花园》等。古典神话传说亦被冯至化进诗境。相传春秋时代秦穆公女儿弄玉与仙子箫史笙箫谐奏、同心相知,乘凤跨龙升空而去。后世诗人多有咏叹,如唐代李白《凤台曲》:“尝闻秦帝女,传来凤凰声。是日逢仙事,当时别有情。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还。曲在身不返,空余弄玉名。”南北朝诗人江总《箫史曲》:“弄玉秦家女,箫史仙处童。来时兔月满,去后凤楼空。密笑开还敛,浮声咽更通。相期红粉色,飞向紫烟中。”也许冯至向往这样心音共鸣、超越凡尘的旷世之恋,在《满天星光》中写下幻想:“我赞叹着古代的仙人,/我们吹着箫,/我们吹着笙,/我们的音调密吻,/我们御风而行,/我们到了天空,/天的最上层——/将外氅打开,/另把这满天的星斗安排!/重把笙箫合奏,/超脱了世上的荣华,/同那些浮浅的悲哀!”繁星满天、驭风飘飘、凌空奏乐的奇象,使情诗极具浪漫色彩,境界神逸。

他的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里男女主人公的相识、相爱同是凭借了飞飏的箫音,既有东方神话的空灵韵致,又兼德国谣曲的神秘气息。《南方的夜》:“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诗风郁厚深沉,悄然动人,宁静里蕴蓄着情感的激流,恬淡中隐现出青春的感伤。其他如《桥》、《遥遥》、《小船》都写了爱的追求与相思的寂寥。

3.焦渴幽怨的欲望传现

冯至情诗除了具有浓郁的古典意蕴,同时交融进现代诗歌的传情特征。冯至渴望经历轰轰烈烈的爱情,痛快释放激荡的青春,感受光亮鲜泽的生活。《我只能……》:“有黄花,有绿叶,有太阳,/有希望,有失望,有幻想,/有坟墓,有婚筵,/有生产,有死亡:/欢腾腾,都是爱情,/欢腾腾,都是生命!”但现实中却是失恋者,他的懦弱自卑没能得到姑娘的青睐。《迟迟》抒写的正是这一窘况,暮色四阖、夜阑迫降,诗人再三扣问,每节结句的“我问你——/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透出复沓中的紧密节奏和诗人带着压抑的绝望情绪。“泪从我的眼内苦苦地流;/夜已经赶过了,赶过我的眉头。/它把我面前的一切都淹没了。”这被冷落的痛苦,让诗人无法享受到阳光的情感,只能久处于暗夜。《雪中》:“我怀里是灰色的、岁暮的感伤,/你面上却浮荡着绯色的春光——”面对秀色丰盈的女孩,自惭形秽。“你是深深地懂得我的深意,/你却淡淡地没有一言半语;/一任远远近近的有情无情,/都无主地飘蓬在风里雪里。”随雪飘落的希望,随雪冷却的梦想,凄寒体验弥漫在诗境空间,冰雪下埋葬着火焰。《无花果》归结了悲剧的暗恋: “看这阴暗的、棕绿的果实,/它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正如我思念你,写出许多诗句,/我们却不曾花一般地爱过。”所爱之人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能瞻非可依。“无花果”,这个储满忧郁和感伤的意象,是诗人对自己这次未能开花的爱情所找到的最确切的比喻。“绯红花朵”的意象,从《蛇》到《无花果》,最终凋零。

在冯至的情诗中,可以或隐或显的看到性欲的冲击,如《夜深了》:“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那里无人来往,/只有一朵花儿哭泣。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更苍白的月光,/照着花儿孤寂。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那里是怎样的凄凉,/但花瓣儿有些温暖的呼吸。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我要狂吻那柔弱的花瓣,/在花儿身边长息!”境地幽异、令人惊悚的欲望宣泄,与德国诗人海涅的《咒语》有逼似处,显然受其影响,《咒语》中焦渴的僧人发出恐怖的呼唤:“幽灵啊!去到坟墓中,/给我带来美妇人的尸身,/今夜给她复活一次,/我要和她快乐销魂。”冯至大胆袒露爱而不得的苦痛挣扎、强烈的心灵冲突,以及与生俱存、不可抑灭的身体憧憬,带有浪漫主义惊世骇俗的叛逆风格。像这样对性的渴望的描述,延展到冯至其他的几篇爱情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蚕马》和《帷幔》之中,成为十分普遍的现象。如《寺门之前》里一个修炼十余年的僧人在月夜下埋葬一具美丽的女尸时,“我的手无心触着了她,/我的全身血脉都打颤,/在无数的颤栗的中间,/我把她的全身慢慢都抚遍!”融入了诗人自身青春期独有的生命体验。冯至对压抑的性欲的呈示,与郭沫若诗歌中明朗的欲望的表达恰恰相反。五四时期情诗一般很少情欲表现,冯诗深层传递了恋情心理,赋予诗篇内在的张力和现代色彩。而《蚕马》的取材渊源却是晋代干宝志怪小说集《搜神记》中的《女化蚕》,《帷幔》的取材冯至注明是“乡间的故事”。诗人借古典的题材、叙事诗的客观形式,表现自身情爱焦灼的现代体验。

冯至浪漫忧郁的古韵情诗,可谓篇篇珠玑,在现代新诗发展初期别具风华,即使在整个20世纪的新诗中也堪称精粹之作。当时鲁迅曾佳誉他是“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注目五四诗坛,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