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声音作为艺术
一种艺术的创造,实质上就是一种语言的创造,一种表达人类精神活动的媒介形式的创作。把艺术视为一种语言,把艺术创作活动视为一种语言的表述方式,是20世纪来诸多美学家共同信守的观点。
在汉语里,一般意义上的“语言”是在文字语言的范畴里。语言是人类特有的用来表达意思、交流思想的工具,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由语音、词汇和语法构成。或可理解为以语言为物质外壳,以词汇为建筑材料,以语法为结构规律构成的体系。
人们经常谈及“电影语言”、“舞蹈语言”、“绘画语言”等,它们都并非是以口相传的“语言”,而是限于艺术领域的独特的语言形式。艺术是语言,而语言并非都是艺术。
一、日常语言与艺术语言
1.关于诗
“诗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这是现代西方象征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瓦莱利(Paul Valery,1871~1945)对诗所下的美学定义。但并不是所有的语言都是诗。诗之所以被称之为一种语言的艺术,其语言本身应具备一定的特性。瓦莱利说:“语言是一种实际的创造物。”这意味着它要承担某种实际的功能。
在实际的应用中,“语言可以产生两种不同的效果。其中一种是倾向于完全否定语言本身”。就是说:日常的语言在实际的使用过程中,当它被理解之后,其本身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它被转化成另一种东西,一种已经被听者吸取的信息或意义。在瓦莱利看来,某些语言的第二种效果是:它获得了或者说创造了“被再听的需要”,它已经不再有其根本的用处,它已经获得了另一种生命,它可以继续存在下去。它牺牲了它有限的意义而获得了它新的价值。语言,在此时已经拥有了诗意的特点。就是说,语言,只有在它摆脱了自身的实用的交际功能,而成为一种非实用的带有审美品质的东西,它才获得了艺术的本质。 语言的两种使用方法及语言的两种效果,是瓦莱利用来划分诗(艺术)与非诗(艺术)的准绳,瓦莱利的语言艺术观表明他把审美与艺术语言放在了同一个范畴内,进而把艺术引向了语言的“审美王国”。
2.关于文学作品
鲍里斯·托马舍夫斯基说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使用语言通常是用于人类交际的目的……语言是交际的手段,而我们的注意力和兴趣却在交流的内容——即“思想”上,通常我们之所以注重言语的表达,是由于力求准确地将我们的思想和感觉传达给对方,为此就需要寻找最符合我们思想和感情的词语。词语在言谈过程中出现,一旦达到满足听者需求的目的之后,它们就被遗忘,销声匿迹。但在文学作品中存在着这样的文字结构:其意义并不取决于说出它们时的状况,模式一经产生,就不会消失,自可重复使用,并能在不断的反复中出现,从而得以保存下来而不失去其原义。我们把这种固定化了的,即保留下来的语文结构称之为文学作品,所有成功地找到最简单形式的能被审记和不断重复的表达就是文学作品。由此,托马舍夫斯基规定了文学作品(艺术语言)在语言方面的属性:
(1)不依赖于日常生活的偶然说话条件;
(2)本文由固定的表达方式构成;
(3)文学是具有启发价值并被记录下来的言语;
(4)话语包含着“表达意向”,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本体价值。
因此,我们主张以使用语言的目的为界来对语言进行分类:服从于交际目的,充当实用工具的属于实用语言,此类语言是没有独立价值的;而某些语言为表达而存在,为艺术表达服务,表现的目的重于实用目的的属于诗语。
艺术作品不是为了其他目的服务的工具,它具有独立的价值,因此任何艺术作品都是一种艺术语言。
二、视听语言
早期的人类是以自己的身体器官去感觉和认识世界的。而所有感官中,眼睛和耳朵是接收信息最大量的。人们通过视觉和听觉去感知和接收相互之间的各种身体语言和声音信息,并借此来进行交流,这可以理解为最初的视听语言。随着人类思维的发展,认知方式由具体向抽象和概括发展,文字出现。以后的几千年的文明史,基本上是以文字为主的再现性媒介的历史。
直到科技迅猛发展的当今,视听媒介的出现,更是真切地让人类认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是如何去看,去听的,甚至发现摄影机和录音机有时候比我们的感官更敏锐,更清晰,更能深入我们的内心。
任何语言的生成都离不开物质媒介,视听语言也不例外,它的主要物质媒介是视听媒介。其中视觉部分是影像画面,听觉部分是声音。因此,简言之,视听语言是视听艺术所特有的表意指示体系,它包含了视听艺术的诸种语言元素及其运用规则,它以自己固有的方式实现交流传播活动,并呈现出独特的美学价值。
接下来我们来简要分析一下人类从非词语方式到词语方式,再到另一种形式的非词语方式的发展演变过程及其意义:
人类在口头语言出现前,主要靠非词语的方式来沟通——眼神、手势、各种声音和调子、形体动作等,因此他们的形体语言和表情很丰富。口头语言出现后,非词语交流的主导地位被削弱甚至退居次位,但仍然与口头语言共同承担信息传播的任务。但是,文字语言的出现,尤其是印刷术和造纸术的发明,对人们的交际方式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文字语言文化占据了人类文化的中心地位后,非词语交流的方式退到了再次要的位置上。过去面对面交流很多情况下被文字或语言所取代,许多年下来,人们逐渐习惯了在文字里去想象音容笑貌,而不是在生活中直接接触了。
艺术家们还通过自己的艺术才华对文字作品进行着充满想象力的再表达,这样的表达由于其形式的不同便发展成了各种相关的艺术形式,如戏剧和电影。在长期的文字语言文化的主导作用下,人们通过感觉器官认知世界的非词语能力正在逐渐削弱甚至麻木,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戏剧和电影等,这异彩纷呈的艺术世界,让人们领略到昔日非词语交流的面对面的亲切感和生动感。可以说,电影的出现,使人类的丰富的非词语表现在电影里得以还原,甚至放大。电影借着丰富的非词语的表现方式来叙述故事,表达思想,仿佛将人类带回到远古的依靠非词语方式交流的年代,人们重新在这些艺术领域感受新鲜刺激的充满原始感的交流方式。
法国的阿贝尔·冈斯在其《光的音乐》一书中提出:在我们的现代社会中,话语已经不再包含其真理性。偏见、道德观念、偶然事件和生理缺陷剥夺了有声词汇的真实含义……因此,需要长期缄默,以忘却陈旧腐朽的旧词汇,寻找新语言,以现代力量与知识的巨流重放光彩。电影应运而生……
意大利的卡努杜则在他的《影像工厂》中表述:电影通过形象表现手段丰富了人文的含义(唯有绘画和雕塑把这个含义保留至今),它将构成一种无可置疑的,真正广泛的语言。为此,它必须把生活的全部“形象体现”(即艺术)引向一切激情的源泉,通过运动,在生活原型中寻找生活的本身……新鲜、年轻和不断探索的电影艺术在寻找自己的词汇。而且,它使我们以及我们后天形成的全部复杂心理适应真正的伟大语言。这是一种真实的、极其重要的、排除声音分析的视觉形象语言。
以上论断是在默片时代作出的。电影在1927年后有了声音。1948年,法国电影家亚历山大·阿斯特吕克在《法国银幕》上写道:“我说的语言是这样一种形式:艺术家凭借这一语言,任何抽象的东西都能表达其思想,就像现代随笔或小说表现的那样,可以表达出他的中心思想。因此,我想把这种崭新的电影时代称作摄影机等于自来水笔的时代。这种隐喻具有严谨的含义。由此,我要说的是电影已逐渐摆脱视觉的限制,摆脱以情节表达的集体要求,且与书写语言完全相同,成为一种灵活的微妙的书写手段。”这段文字生动表述了电影已经进入了生动自如地凭借自己特有的视听语言描写生活的成熟阶段。
第二节 电影中的声音
电影自1895年在法国诞生以来,先后走过了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的不同阶段。以下我们以电影为切入点,来探讨声音作为艺术的形态和价值。
一、默片时代和默片语言
1895年12月28日,法国人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卡普辛路“大咖啡馆”的印度厅里,用他们自己研制的电影放映机公映了自己摄制的12部影片,每部影片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从此一种新的影像语言样式开始进入大众生活,人们的视听状况真正进入了一个崭新境界。在此之前,爱迪生发明的“电影视镜”已经风靡全球。
爱迪生的“电影视镜”限于表现一些“走马盘”式的影片,而卢米埃尔的“活动电影机”则是一部“重现生活的机器”。这时在银幕上活动的已不再是一些木偶,而是一些很清楚的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人物,他们的面部表情和姿态比在舞台上看得更为清楚。而且有些奇迹在舞台上是看不到的,例如:树叶被风吹动,风把烟吹散,海浪冲击岸边,火车头好像向观众座位上冲来,人物的脸向观众渐渐接近等等。早期的影评家对这些画面曾经这样惊讶地赞许说:“这和现实中我们看到的自然情景完全一样!”路易·卢米埃尔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就是决定他成功的关键。
法国人乔治·萨杜尔在其《世界电影史》、《电影通史》等着作中把电影发展历史划分为六个时期:
发明期(1832~1895)
奠基期(1896~1907)
成型期(1908~1918)
无声期(1918~1927)
有声期(1929~1939)
战时和战后期(1937~1955)。
这一划分得到电影研究工作者的普遍认同。
默片时代的电影汲取来自绘画、舞蹈、戏剧、摄影等语言形式的养分,它以画面为语言来“说话”或“叙事”。其画面语言有着这一时期独有的特征。
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分析。
1.画面语言的纪实性
电影的纪实和再现现实生活的能力是它的一个最根本的优势和特征。
这种优势在1839年摄影术发明不久就开始展露,到了19世纪末,因社会上对形象性的报道有了肯定和需求,各种摄影画报得到很大发展,人们开始认识到摄影确切记录生活的惊人能力。摄影成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形象而具体地报道事件的形式。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活动的摄影画面为基础的“电影视镜”出现了,此后便有了电影术的发明。正如美国电影理论学者劳拉·穆尔维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原理与符号学分析“视觉快感与叙事性电影”的关系所言:“电影提供若干可能的快感。其一就是观看癖,在某些情况下,看本身就是快感的源泉,正如相反的形态,被看也是一种快感。”
从叙事角度看,电影最初是一种机械装置,用以记录现实活动的形象,而不是一种叙事手段。值得提出的是与叙事风格紧密相关的长镜头的运用,这也是电影默片语言构成的特色。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12部影片每部时间长度仅一分来钟(当时胶片的极限长度),全部是一个镜头,我们不妨将其称之为自然属性长镜头。尽管《火车进站》等12部电影都真切地记录了当时的人与事,带给观众以极大的视觉快感,但这一切都是卢米埃尔兄弟在摄影技术影响下的没有主观意志参与的“被动作品”。
电影以“纪实”和“活动”为固有优势,以“照相的本性”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对于现实和自身的观看欲求。
2.画面语言的绘画性
摄影术和电影术发明时期,正是绘画艺术各种流派在欧洲发展的鼎盛年代。早期的电影,由于固定不变的角度,不能变焦的距离,促使摄影自觉或不自觉地套用了绘画的经典技法,诸如画框的黄金分割控制,画面内部诸因素的配制,如构图形式、光线处理、角度选择等。默片的画面语言的绘画性特征,正好符合当时广大观众的审美心理需求。像《圣女贞德》这样的片子简直就是特写的艺术,即肖像的艺术,它使我们联想到不少画家的名作。当时电影艺术家用光影塑造的人物形象酷似画家们笔下的素描作品。影片以造型说话,其人物形象的性格化取得了动人的艺术效果。
默片画面语言靠“动”的本性全方位地汲取着传统艺术中有益自身发展的营养,其中就包括传统绘画艺术的特性。
3.画面语言的依赖性
“纪实性”和“绘画性”使默片画面拥有了一种比简单或者说静态地再现更有效的信息价值。尽管电影画面忠实地再现了摄影机所摄录的事件,可是它本身并未向人们揭示其所记录的信息的意义,只是以它的实在的影像肯定它所再现的原始事件是一种具体存在。因此,用解说词和画面文字对画面信息作出清晰的说明就在所必然,否则,人们可以用完全矛盾的观念去理解同一段画面而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因此,在默片时代常常会在一段较复杂的对话后面加上对话内容的文字说明,或者较大的情节转换的镜头间加上一段解说的文字,帮助观众更准确清晰地理解电影作品。这就是默片时代画面语言对文字话语的依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