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湖,绿水无忧,为雪白头。
01
雷锋曾经说过,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依江总觉得,蒋易森对她一定是在对待敌人。
尤其是在他“偷窥”了她和江陵的那个额头吻之后,她还没来得及表示介意,他却吹毛求疵起来,不论她交出什么样的答卷,总会鸡蛋挑骨头似的找出各种问题。郑诚安慰她,蒋易森从来都是工作狂,认真起来六亲不认。依江不再埋怨,只在心中默默使力,总有一天她会让他满意。
为了培养签约的几个新人,频道推出了一个育苗计划,其中采访部的几个人都交给蒋易森带队。除了把关稿件质量,找资深前辈授课,如果遇到重大新闻,蒋易森还会亲自出马。得知这个消息,小马是最激动的一个了,先是开心了一分钟,接着又惊恐起来:“他不会对我们还是那么严厉吧?那岂不是很恐怖?我还是喜欢温柔的老师!”
欧朝光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嘴角噙笑:“是指我这样的吗?哈哈,可惜我另有学生。”他把资料和课程都发送完毕,这才扭头看向几个女孩,“不过我倒是要提醒你们,跟着蒋易森,一定要坚强,千万不要哭鼻子。”
裴安琪轻哼出声,似乎很是不屑一顾。依江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发表意见。正式上班快一个月,不论是线索还是稿量,她已经远远落在了裴安琪之后,当初趾高气昂地说要一较高低的话,她几乎都没脸承认了。所以这次育苗计划,她一定要努力表现,必须成绩突出,必须得到蒋易森的一句表扬,必须给裴安琪好看!
就在苦恼选题的时候,孙火火的一通电话拯救了依江。电话那头很吵,似乎有人在争执,孙火火一如其名般火急火燎地喊:“依江你得帮帮我,我遇到个刁蛮客户,实在是蛮不讲理,现在正跟我这儿吵着呢,你快点帮我搞定他们,我可是说了我朋友是大记者哦!”
“这么徇私不太好吧,”她压低嗓门,小声地问,“到底是个什么事啊?”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就是有个男的给他爸妈报了夕阳团,现在旅游回来,老两口非说什么我们违反合同了,现在正吵得天翻地覆,那老太太口才实在太好了,我吵不过她!总之,你先来救我于水火中啊!”
依江眼前一亮,这个选题不错,她匆匆找到欧朝光报题,然后招呼小马一起开工。欧朝光表示说那是好题,让她和小马好好把握。
而这头等得心焦难耐的孙火火,好不容易盼来了郦江电视台的采访车。车门打开,依江举着话筒跳了下来。孙火火立即迎上来,凑到依江耳边小声赞叹:“啧,还真挺人模狗样的,我好为你骄傲啊!”
依江白了她一眼,径自走进了旅行社的大厅。坐在会客厅沙发上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子正翘着二郎腿翻着报纸,一张又一张,显然很不耐烦。而端坐的老太太却气定神闲,两眼盯着沙发旁的鱼缸,一脸正色。
依江把话筒放在茶几上,坐过去温言问道:“大叔大妈,我是郦江电视台《郦江晚播报》的记者,我叫荀依江,你们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记者同志你好,你来真是太好了,我们老两口平时也经常出去旅游,从来就没遇到这个情况。你看看,今年不是立新旅游法吗,不是说导游不能带顾客去购物吗?就是这个小姑娘。”说着,老太太还把手指向一旁站着的孙火火身上,“就是她,带我们买了一大堆土特产,我们都快拎不动了!回到家我算了算,花了四五千啊!我们老两口的团费都没有四千!不能看我们年纪大,就这么讹我们啊!”
孙火火急得直跳脚:“大妈你讲讲理,我根本没带你们去购物啊,是你们说想要买点特产带回家给儿子,我就介绍了当地最热闹的商场,我自己都没去过呢,您别冤枉我啊!”
依江早就在电话里了解了大概,她拦住孙火火,继续露出小绵羊的温和笑容:“这样吧,大叔大妈,你们先把这个情况跟我们具体说说。”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依江收起话筒,转身面向孙火火:“你也说两句,好好解释解释。”
可老人家思想固执,根本不听信孙火火的理由,眼睛一瞪,不乐意了:“记者同志,你不要因为是她朋友就偏袒他们啊,我们可是受害者!”依江总算是理解孙火火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就像被火烧屁股一样了。两个老人家实在顽固,什么话都听不进,小马拍完所有的画面,也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连连催着依江收工。
后来是旅行社经理打了圆场,愿意退还一半的团费,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依江回到台里,很快就把稿子给写了出来,一审的时候过了,结果在最后的终审时被打了回来。蒋易森拿着打印出来的稿子走到她的桌子边:“这就是你当时报的选题?”
“是啊……”
“你采访别的旅客了吗?有没有找更多的旅客证实情况?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们各执一词,你怎么就能做出判定?专业老师没有教过你们什么叫客观真实吗?”
依江愣愣地看着满脸不悦的蒋易森,他一认真工作起来,话就出奇得多,并且一气呵成,标点都不打一个。她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试图给自己洗白:“这不是显而易见吗?那家旅行社和那个购物中心没有合作关系。”
蒋易森挑眉盯着她:“你知道?”
“她是我朋友,总不会骗我……”
“啪”的一声,那张稿子被甩在了桌子上,依江一惊,蒋易森已经满脸怒气:“你一开始就假设了立场,这还怎么做新闻!这个稿子不发了!”
依江已经做好了时时面对蒋易森发飙的心理准备,可真的身临其中,她还是没办法平静,泪腺太发达,她又有点忍不住想哭。但蒋易森说得一点都没错,是她疏忽了,接到孙火火的电话起,她就没想过其他的可能。办公室里的同事也习惯了蒋易森的严苛,所以依江垂着脑袋走去洗手间的时候,压根没有人会多加留意。几分钟后,她重新挂满笑容走回办公室,刚到门口,就迎上了裴安琪和小马,她正要打招呼,裴安琪已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然后走了出去。小马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到她身边小声解释:“老大让我跟着裴安琪重新去做旅行社的那个题,你别介意啊。”
依江僵在了原地,仿佛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她宁愿被批评被臭骂,也不愿意蒋易森用这种形式来惩罚她,让她觉得自己特别没用,简直糟糕透了。
02
荀依江几乎来不及思考,她一把扯下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然后就冲出了办公室,奔向电梯按下了蒋易森所在的十二楼。在电梯下降的短短时间里,她看着镜面里反射出来的自己,心中百感交集。为什么裴安琪会越战越勇,而她却渐渐底气不足?她也没有那么差劲吧,在学校也经常是考前十名,虽然一直没有机会拿到奖学金,但大大小小的活动,导师都很乐于找她参加。以前在报社杂志社实习,跟的记者老师也经常夸她聪明,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就再也没有发散过光芒?裴安琪看不起她,蒋易森又常常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真的那么差吗?她荀依江,就真的那么差劲吗?
眼睛渐渐潮湿,她紧紧抿着嘴唇不泄露一丝异常的声音。突然“叮”的一声,电梯抵达,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蒋易森的办公室,径自往里走去。助理陈果然连唤了她几声,她头都没有回,直接停在了蒋易森的面前。
“为什么?”她毫不畏惧地看向正在处理工作的男人,“为什么换裴安琪去跟,明明是我报的选题,尽管我做得不好,可你总得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能力做好,你凭什么把我的题让给别人?”
蒋易森缓缓地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眉梢一抬,目光投向质问他的荀依江:“为了保证节目的质量,谁的题,谁去跑,这是我的工作,我当然有权利安排。”
“可是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公平?”蒋易森懒懒靠向椅背,“与其在这里思考公平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反省自己的专业水平?你有时间跑到我这里找公平,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做稿子。”
依江紧紧咬住下唇,几乎用尽了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泪光泫然,却还是努力地憋回眼眶:“蒋制片,我真的这么差劲吗?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渐渐西斜的暮光从窗外透进房间,依江的脸被笼罩出一层金光,逆光中,女孩的头发毛茸茸地在光线中凸显,她明明千般委屈,却又努力地让自己面色如常。他心弦不由被拨动,可说出口的话却一如既往的冷淡:“你不需要知道自己是否差劲,你应该做的,是缩短和优秀的人之间的距离。”
“那个距离,是不是还有很远很远?”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让人听得不真切。
蒋易森突然心烦气躁起来,难道真像郑诚说的那样,是他太严格,太不解风情?好歹是个女孩子,又是自己的手下,多鼓励一点,多表扬一下,也不会是多没面子的事。他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我没有针对你,对你们,我一视同仁。”
依江并没有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变化,内心的挫败感已经填满了整颗心脏,她深深鞠了个躬,后退几步开口:“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她连告辞也没有,转身便走了出去,背脊挺得笔直,只是紧绷的肩线却泄露出她的情绪。蒋易森收回目光,打开抽屉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猛吸了几口,这才突然想起来开窗透气。
尽管天色渐晚,窗外仍是一股热浪,他看着对面波光粼粼的湖,静静抽完了一整根香烟。直到陈果然再三提醒,他才掐灭烟头,关上了窗户。
“制片,你以前在办公室都不抽烟的。”陈果然把收视率报表呈上之后,忍不住还是多嘴了一句。
蒋易森接过资料,翻了几页,这才抬头看向她:“恋爱谈得很顺利?倒管起领导来了。”
陈果然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一边打开换气扇,扭头答道:“等我结婚怀孕了,你再抽烟我就举报你。”
得,小助理都要翻天了。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可怕,为什么荀依江总对他那么忌惮?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已经过了下班点很久,陈果然准点就拎包离开了,他检查好电路开关,原本要回家的,却还是觉得气压低,胸口发闷。最后还是忍不住掏出香烟,想了想,转身上了顶楼天台。一打开门,就有风灌进来,他点燃烟,正递到唇边,耳边就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泣声。他环顾一圈,最后在天台的围墙边发现了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
是荀依江。
她蹲在地上,双手环着膝盖,把自己圈成一团,哭声就是从她的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大,却拖得老长,伴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哽咽,竟哭岔气了。蒋易森的太阳穴嗡嗡作响,他没有走上前,只静静地靠在门边,他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却又试探着前进。后来在面试的时候,他听到门外她和裴安琪的对话,趾高气昂,又信心满满,怎么真招进来了,又这么受不得委屈。
对付女孩子,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台上的风很大,呼呼地吹着,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进了眼睛里,又瞬间混上了泪水。依江总算是把眼泪哭光了,她在手臂上蹭了蹭眼泪,然后拍拍屁股站起身。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烦恼,她也就碰上一点不如意,没什么大不了,哭完就继续朝前大步走。蒋易森又不是什么拦路虎,就算是拦路虎,她大不了绕路走。
如此想通后,她顿时神清气爽了,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转身往回走,却在门口发现了一小堆烟灰,一根没有灭掉的烟头正闪烁着猩红的光点。
03
接下来的日子,依江就抱着“看到蒋易森就绕路走”的心态,竟也一路太平。孙火火的那件事,最后裴安琪追踪报道了好几条,不仅给孙火火证实了清白,也给广大的消费者做出了许多提醒。依江在好几次经过裴安琪的座位后,终于放下脸面说了一声谢谢。
不过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几天后,她收到了蒋易森的短信。是转发的一条信息,来自频道的广告客户,一家建材商举办的开业活动,联系他想要安排采访。原本依江看到蒋易森的名字,心里还不太舒服,可是正面宣传新闻好做又好发,她不再多想,迅速存好负责人的号码,再回了个短信给蒋易森,接着便和小马两人前去了。
活动开始的时间临时延迟,两人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开业仪式才正式开始。活动结束,所有的采访完毕已经是傍晚。五十来岁的总经理留他们吃晚饭,依江知道这是常事,只不过她一不能喝二不能说,这次来只是跑条稿子混条稿数,因此百般婉拒,却还是被拦着不让走。她和小马四目相对,小马先败下阵来,小声在她耳边嘀咕:“那就留下来吧,吃顿好的咱再走?”
地点选在一座小高层住宅楼里,一户三居室的私房菜馆,客厅是大厅,三间房间是包厢,人数太多,分成了两桌,正好是相邻的房间。依江在来的路上就给蒋易森发了短信,简短说明了情况,希望回去之后不要遭到责骂。谁知道菜还没上,房间门打开了,蒋易森一袭棉麻衬衫,长手长脚地立在门边,仿佛天人降临,依江有些出乎意料,立即站了起来:“蒋制片?”
他示意她坐下,一一向着桌上的诸位打招呼,这时隔壁屋子来了人,是那个五十多岁的总经理:“蒋制片来我们这桌坐,小马记者也在,这边大多女客,你可别欺负她们。”
蒋易森眼神一扫,笑了:“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低头拍拍依江的肩,“好好跟前辈们学习学习,以后都是合作伙伴。”
依江知道他的用意,这条稿子让给她跑,其实就是给她机会,只要能保持稳定的联系,这里就是她的口子。她乖乖坐直,在座的虽然有几位女同胞,但各个看起来都不是简单人物。果不其然,菜上齐后,她终于领略到这些人物的酒功,和电视台的小年轻比起来,他们才是应了那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混迹商场的这些老油条们各个能喝,蒋易森已经面不改色地喝了好几轮,小马俨然喝多了,紫红着一张脸,却还是举着杯子要敬酒。找了机会他端着酒杯下了桌,走到隔壁屋敲门而入,这一桌也喝得酣畅淋漓,气氛好不热闹。可再搜寻定睛,那个小身影正站在正中央,一手捏着杯子,不停地摇着头退缩:“我不会喝,我真的不会喝,已经头晕了,我不喝了……”
可她面前的那位中年男人却不依不饶,拉着她的手劝诱:“你看说话还利索着呢,你都陪他们了,可不能落下我一个。蒋制片没教你喝酒吗?这可都是老习俗啦!”说着他托起她的酒杯,试图让她喝下,蒋易森远远看去,依江的脸已经潮红,泛着水泽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可她的嘴角却依然高高扬着,一边努力地拒绝,一边撇过头想要躲过近在眼前的酒杯。
“孙工,”他不着痕迹地走上前,“喝得这么开心?来我先敬您一杯,那边我可是伺候好了才被放行过来的。”
“你你你坐下,等我和小记者喝完。”
蒋易森纹丝不动,却已不动声色将依江护在身后:“小姑娘不懂事,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喝酒还是要开心,闹不开心了多不好看,回去我一定罚她。”
孙工不甘心地目光追随,眼底透露出不怀好意:“听说是新来的小姑娘?”
“是,刚来我手下干活,很多事还不太懂,我也不敢批评,台长介绍来的,有时候脾气比我还大。”蒋易森笑着打趣,回头看她时用眼神示意她撤退,可依江却伸手紧紧抓住他衬衫的衣角,死也不撒手,似乎意识已经迷糊。他只好垂下胳膊,在桌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再一寸一寸地带着她松开衣料,才解脱,依江又迅速抓着他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心中暗叹,只能由着她去,安抚般地用手指敲了敲她的掌心,依江顺势张开手,与他紧紧十指相扣。
咯噔一声,心里仿佛掉了一根针,旁人丝毫听不到,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得波澜涟漪。
04
在服务员的帮助下,蒋易森才把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下属扔进车里,小马的手机正好响起来,是马父打来的。蒋易森问到地址,亲自开车把他送回去,交到他父亲手里。再回头看剩下的那一个,他不由叹出一口气。下车绕到后座,他拽出她的包试图翻手机,搜寻无果后,只好转向她身上的口袋。只是,大夏天里她穿得少,他根本不敢动作太大,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牛仔裤的口袋,幸好,鼓鼓囊囊的,果然是手机。只是翻出来一看,已经关机,再按开启键也依然黑屏,看来是没电了。
他想不到去处,只好把她带到台附近的酒店,开的大床房,他只负责把她送上去,顺便把她的手机充上电,或许能通知她的朋友来接她。对,那个江陵,可惜没有他的号码。一路电梯上去,依江趴在他肩头沉沉睡着,呼吸间,酒气扑鼻,他不由皱起眉。她一直都不沾酒,到底是怎么骑虎难下才喝了这么多?
进了房间,依江沾到床就迅速翻身裹紧了被子,他松一口气,低头看着那个小人儿。其实个子不小,但印象中总觉得她小小的,好像需要照顾,大概年纪小,大概她一直备受宠爱。就连睡觉就要紧紧抱着枕头,也许二十多岁了还要抱着毛绒玩具才能入睡。蒋易森失笑,摇着头去沐浴间找毛巾,用温水拧干后出来,正打算帮她擦擦脸,却突然感觉到手掌下的小人微微一颤,接着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还微红的眼睛一片迷蒙,望着他仿佛仍在雾中,蒋易森尴尬地收回手,轻咳一声想要解释,却见依江突然坐起身,哇一声哭了起来,软软的身子扑倒在他的腿上,口中语音不清地喃喃:“对不起老大,你不要骂我,我喝酒,我喝……我会改好的……我会好好干的……”
蒋易森不由怔住,他以为她醒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想要推她起来,可是摇了摇,却发现她又昏睡了过去,脑袋晃晃,接着又朝着他怀里栽了下去。他猛吸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床边,手还停在半空中,简直进退两难。
原来她并没酒醒,没想到会对他有那么重的怨念,看来他给她的阴影可不小。
毛茸茸的脑袋就在腿间,呼吸的热气透过裤料喷在皮肤上,他只觉得一阵灼热,嗓子眼里直发干。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窘境,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平常总有美女投怀送抱,可他能干脆拒绝,甚至不惜恶语相向。可怀里的这个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简直……
简直是个奇葩!
灯一直彻夜亮着,蒋易森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僵坐了四十分钟,直到怀里的人皱起眉头,不适地更换着姿势,他趁机抽身而出,捧着她的后脑,将她引回枕头上。依江沾到枕头总算舒服了,表情都跟着舒展开来,抱着被子蹭了蹭,接着又甜甜地睡了过去。蒋易森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好久,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腿毫无知觉,稍微动一下,接踵而来的是一阵难耐的酸麻。他弯下腰轻轻捶打着,努力等着不适过去,然后走回沐浴间,掩上门,打开淋浴。
花洒里立即喷出无数水花,他走到一边的水池打开龙头,捧起水朝脸上泼,试图能保持一如既往的清醒。可再走出沐浴间,第一眼,还是忍不住瞥向了床上蜷成一团的小蒙古包。他深吸一口气,踩过柔软的地毯走到窗边,夜色已深,霓虹斑斓,远处这个城市最大的广告屏正播放着最新的广告,晚归的人们满脸倦色,熟睡的孩子面露笑容。
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可是他却隐隐明白,这个夜晚有什么似乎不一样了。
那样蠢蠢欲动,想要破土而出的气息。
05
昏天暗地,头痛欲裂,夜怎么那么漫长。仍旧迷迷糊糊陷在睡梦中的依江,只觉得浑身酸痛,这个床垫太柔软,她躺得身心俱乏。翻个身,感觉有呼吸喷在脸上,脑中仿佛有根线被提了提,她陡然睁开眼,一张脸赫然入目。
她猛地坐起来,一边衣冠整齐的江陵也跟着撑起身:“你终于醒了?”
“你,你,你……”她急忙掀被检查,幸好,穿得还算完整,再抬起头环顾四周,居然是酒店!她重新看向江陵,一脸茫然,太阳穴里仿佛有个锤子叮叮咚咚地敲着,她揪住头发痛苦地回忆,可是记忆里却一片空白。
江陵不解释,起身走到窗户边,猛地拉开丝绒帘幕,阳光透了进来,原来已经日升中天。他转过身,抬起手腕看了看,然后边走向依江边敲击着表盘:“马上十一点了,快去洗漱,我带你去吃饭。”
她乖乖地滑下床,一溜烟儿地进了盥洗室,牙膏牙刷是没开封的,但毛巾却是湿的,显然已经用过,淋浴花洒下的地板上还有水渍,天啊,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江陵?为什么这么心慌?手忙脚乱地梳洗干净,她把一头微卷的长发束在脑后,再定睛看向镜子里的人,眼睛有些肿,略微看得出浅浅的黑眼圈,皮肤状态还可以,到底还算个年轻人。她匆匆走出去,翻着自己的包找粉底,一边的江陵坐在床尾,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简单擦个粉,你等我一下。”她重新走回盥洗室,挤了粉底在掌心,对着镜子一点点地擦。
这时江陵走了进来,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在镜子中和她相遇:“依江。”她抬了抬眉毛表示在听,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江陵迟疑片刻,仿佛很难开口,踩着拖鞋的脚在地板上无意识地来回蹭着。
“依江,你和蒋易森很熟了吗?”
“蒋制片?”依江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的粉一块白一块黄,“怎么突然提起他?啊,对了,我昨晚和他在一起喝酒的!”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洗脸台,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江陵:“我昨晚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你去饭店接我的对吗?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吗?”
“是蒋易森。”江陵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是他用你的手机打给我的,我一路上车开得飞快,到了这里就看到你喝得烂醉,躺在床上昏睡不醒。他什么都不说明,只把你交给我就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大概他不知道把我丢哪儿吧,昨晚我第一次被劝酒劝得不知道怎么招架,以后我再也不想和那些老家伙喝酒了!”
“依江,你看着我。”江陵走近一步,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眉心,“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谁?”依江只觉得心猛地一跳,呼吸也跟着一滞。
“蒋易森。”
“……怎么可能!”依江皱起眉头,心里却似乎被投入一粒石子,可很快异样的感觉就消失了,她不满地瞪着面前的男人,“我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你不要这样污蔑我!快点还我清白!”
江陵后退一步,低头看向正玩闹地捶着他胳膊的女孩:“可是你喊了一晚上的‘老大’,我一直在你身边,也跟着听了一晚。”
依江蓦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可那表情太认真,一点不像是玩笑,她不由心慌起来,努力想笑,嘴角却在抖动:“怎么可能?那你告诉我,我都说了什么?”
江陵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隔了良久,他才伸手扶住她的肩:“你说老大你不要骂我,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我会很努力的!”他努力学着她的腔调,笑容渐渐放大,依江还在发愣,他不由满心柔软地抵上她的额头,“你到底是多怕蒋易森?来,让学长抱抱,以后他再欺负你,我来替你报仇!”
依江被拉到他的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压根没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江陵故意开的玩笑。她睁着眼睛望着墙壁,毛巾架上还搭着一块毛巾,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06
而枯坐在办公室里的蒋易森,又抽完了手里的烟,这是今天的第三根了,从陈果然进办公室起,就给了他好几个白眼。荀依江没有来上班,假也没请,大概是还没有醒过来。他从她充好电的手机里找出江陵的号码后,就打算把她醉酒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抛到脑后,可目前来看,效果不佳。
直到下午的时候,他才收到荀依江的一条短信,说是喝多了,谢谢他的照顾,再顺便补请了这一天的假。
没良心的,不知好歹。他丢掉手机,重新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夹,可努力集中精神,却还是一个字都没看进脑子里。天色渐渐黑透,陈果然又拍拍屁股走人了,办公室里只有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响声,他突然觉得有些太安静了。
正在此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蒋易森回过神来,面前的电脑屏幕里,节目策划案还差一大半。他叹出一口气,推开键盘站起身来,接起电话,是派出所那边给来的新闻线索。有人酒后闹事,似乎动静挺大。他放下电话,正翻着记者通讯录想找人去跑,视线却突然停留在荀依江三个字上,没来由,前晚的一幕又闪入脑海。他提起话筒,照着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那头很安静,应该是在家里:“小荀,我是蒋易森,现在有一起突发,位置离你家不远,你愿意去吗?”
“现在?”她的口吻显然有些惊讶,除了轮到她值夜班,一般很少会有临时的突发会打电话给女记者的,何况她才请过假。不过也只是几秒的迟疑,她已经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在哪里?我去!”
蒋易森报上地址,稍稍沉吟了片刻:“我陪你去。”
依江微微愣了一下,她才在他的面前醉成烂泥,如果和他合作共事,她会不会羞愧得钻到地里去?也许是办公室没有别的记者了,她不该这么情绪化,挂了电话,她迅速披上一件薄开衫赶了出去。
夏末秋初,昼夜的温差开始越来越大,尤其是城中有江,风几乎都是从江面上裹挟而来,仔细闻,似乎还有江水的气息,有些凉,却舒爽。她打车抵达地方,采访车也几乎是一前一后从另一个方向赶到,门打开,蒋易森的长腿先迈了出来,宽松的棉布长裤,身上套着同样随意的亚麻衬衫,弯腰后退着下了车,顺手将机器包背在了肩上。
“走,跟在我身后。”他举着手腕,袖口卷在手肘处,依江一眼就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歪歪扭扭,像一只多脚的蜈蚣。
离会所越来越近,吵闹声也越来越大,警车的鸣笛也不停地扯着嗓子叫,看来已经有人报了警。蒋易森迅速掏出摄像机,将插好的话筒塞到依江手里:“去,先问问情况。”
依江迅速迈出脚,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她先抓住几个围观的群众,大致了解到是会所里两拨客人产生口角,只是酒精上脑,最后发展成群殴事件。有了目击者的采访后,依江努力拨开人群往里走,谁知道警方很快发现他们,有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伸手想要遮住镜头:“辛苦了,辛苦了,这里不方便拍摄。”
依江微微放下话筒,但还是留意让话筒收声:“你好,我们是郦江电视台《郦江晚播报》的记者,现在是什么情况?几个人受伤?因为什么事情?都是些什么人?”
“不好意思,实在不方便报道。”说着,小警员横开手臂拦住他们,“请你们不要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
“好好好,”依江只好扭头看向蒋易森,“我们换一边吧,那头警察少。”
蒋易森放下机器,掠过她走向那个警员,低声说了什么,小警员的脸色缓和许多,却随即带上一丝无奈。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蒋易森走了回来,低头看了依江一眼:“今晚恐怕是白跑了,那是几个集团老总,喝糊涂了。”
说着他从依江手里接过话筒,塞回包里就往外走,依江一步三回头,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骚动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张太熟悉的脸。那张圆圆胖胖的脸,从来都是挂着和蔼慈爱的笑,可是此时此刻,那样的笑容却是对着另一个女人,一个既不是她、也不是妈妈的女人。一定是喝多了,否则不会笑得这么浑浊,仿佛搅翻了浆水,湿答答黏糊糊。只是他怀中的那个女人,依江无法说服自己,几乎透视的蕾丝连衣裙,低到不能再低的领口,还有脸上五彩斑斓的妆容,她突然胃中一阵翻滚,捂住小腹蹲了下去。
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蒋易森回过头,喧闹的背景里,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原本那么吵,可看着她,却那么静。几十秒后,他往回走去,步子迈得很急,几步赶到她身旁。她毫无知觉,两眼直直盯着人群中的某处,面色煞白,前一秒明明还是好的,现在却像是生了病。
“依江?”他在她的对面蹲下来,腿太长,蹲下来的姿势有些艰难。
恍恍惚惚,她才收回视线,盯着他的脸,半晌都没有反应。
“怎么了?”他的声音不由放轻,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地上,迅速裹进尘埃里。蒋易森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跟着一阵紧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伸手去抹她的泪,一滴两滴,全部落入她的掌心。
他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一心急,又焦躁地哑了嗓子:“你什么情况!莫名其妙哭什么?!”
她浑身一惊,抽噎倒是停了下来,可下一秒,只见她直起身朝人群跑了去,方才几个警员又来拦,她却声嘶力竭地挣扎,一边哭着喊“爸爸”,一边低头狠狠咬住他们的手腕。蒋易森脑中一片混乱,追上去,只听到她口中不断迭声喊着“爸爸”。
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顿时明白了一切,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通达集团老总荀泽生,此时正拥着陪酒女郎,嘻嘻哈哈地站在一拨人中接受警员的询问。他突然一阵心烦,这微凉的夜晚被这些人吵得又热又燥,伸手松了松衬衫领口,下一秒,人已经冲进人群,从身后一把抱住手脚并用想要突破重围的荀依江。怀中的人还在挣扎,两脚胡乱踢着,他忍痛把她抱出人群,依江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手。他不为所动,任由她拳脚相加,表情却越来越凝重,看向那群人的神色愈加冰冷。
很多时候,他都有着一腔热血。
但很多时候,他又习惯了冷眼旁观。
怀里的人没有安分,她居然还故技重施,张口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简直是毫不留情,蒋易森吃痛松开手,她已经迅速抽身转向人群。这时突然有醉酒的男人留意到她,原本被警察盘查得就颇不耐烦,此时听到一个姑娘鬼哭狼嚎没完没了,他酒精冲上脑,弯腰拾起一块砖头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叫什么叫,吵死人了!”
她正在朝着荀泽生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压根没有留意到危险迫在眉睫,蒋易森正检查完她留下的牙印,一抬头,心脏差点漏了一拍,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他就整个人扑了过去。
依江的脑子中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大,大概是这一切都太超乎想象,一直爱家爱老婆爱女儿的模范爸爸,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也许是之前家里看似和平的表面下,暗藏的汹涌此时终于破尘而出,巨大的惊恐笼罩着她,她不能再装作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赶到爸爸面前时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她只想把他和那个女人分开,她不想爸爸变脏。
就在此时,突然身后有人拉住了她,力道之大,她根本反应不及。整个人被拽着转了过来,天旋地转中,她猛然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一片黑暗兜头而来。她闻到了一阵玉兰洗衣液的香味,很熟悉,是她也用的那一款。视线还没有清明,只感觉浑身一震,是什么重物撞击的感觉。可是她却感觉不到痛,挣扎着把头抬起来,视线里出现的,赫然是蒋易森绷得僵硬的下巴。
“老大?”她不由心惊,他的表情太痛苦,她竟忘了应该尊称。
蒋易森不说话,只低着头紧紧地抱着她,力气大得似乎想把她嵌入身体里。这时依江听到了警察走过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挣扎着退出他的怀抱,这时才看清他垂落下来的手臂,鲜血直流。
“你的手!老大你的手!”她看得心惊肉跳,想伸手去捂住伤口,却又不敢,急得不知所措。蒋易森终于松开牙关,阵痛过去,他重新睁开眼,死死盯着面前又快哭出来的依江,所有的怒火全部上涌:“荀依江!你的脑子能不能用对地方!”
“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别说话!”她完全不知如何下手,最后一咬牙,抓住了他血流如注的手腕,凑到跟前一看,天呐,血肉模糊,原本已经快要痊愈的伤口又完全撕裂开,仿佛痛的是她,浑身一哆嗦,急急忙忙拉着他往采访车的方向跑。
车里没有任何急救用品,只有一箱矿泉水,还有几卷纸巾。她匆忙交代师傅开去医院,然后盯着手里的卷纸没了主意。这时蒋易森已经旋开了矿泉水,从她手里拿过卷纸,就着水打湿,叠了几层后再捏实,然后递给她:“帮我简单擦下。”
依江浑身发麻,她真的是晕血,小时候流次鼻血都要哭上一天一夜,长大后好歹算是好一些,但见血的机会不多啊!哪里像现在,自从当了记者,时不时就能碰到流血事件,可眼下遇到的两次,全都是和蒋易森有关的。
她一狠心,攥着湿纸巾轻轻地擦拭起来,蒋易森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脸色却越来越白,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依江只能装模作样地吹着伤口,嘴里还时不时安抚道:“你忍一忍啊,不疼的,吹吹就不疼了。”
蒋易森不再说话,只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她紧张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车子在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蒋易森突然开口:“不去医院了,把我送回家吧。”
“那怎么行!”依江瞪起了眼睛,“你流的血比上次还多!不去医院难道要等死吗!”
蒋易森不耐地皱起眉:“你怎么那么吵?我有家庭医生!”依江终于安静下来,眼皮垂下,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好像是惊恐过去,内疚全部翻滚出来。蒋易森装作漫不经心地踢了踢她:“想要赎罪的话,你送我回家。”
07
这是荀依江第二次踏进蒋易森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她作为一个姑娘都忍不住自愧不如。蒋易森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换了鞋走向沙发:“每天都有家政打扫,我没那么闲。”
他在沙发坐上,朝着卧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医药箱在床头柜里,你先帮我止血,医生应该很快就赶到。”
依江乖乖地跑向卧室,根本没空胡思乱想,可真的打开灯,站在卧室中央,她还是忍不住血液上涌。男人的气息实在太浓烈,触目所及,深咖色的床上用品,一件长袍式的睡衣搭在被上,她不由脸红心跳,呼吸都急促起来。努力地让自己目不斜视,她直直走向床头柜,幸好医药箱摆在最外面,不需要她翻箱倒柜,避免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过回忆刚才看到的环境,这里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大概是没有固定女友?好像也没听说过他的绯闻,除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钟岭。没想到除了洁癖,他还挺洁身自好的嘛!
拎着医药箱走出来,简单帮伤口消毒后,医生就赶到了。她帮不上什么忙,退到盥洗室去洗手,抬头对上镜子,原来头发乱了,脸上也沾了血迹,实在狼狈至极。她松开头发耷在胸前,用清水洗干净脸上的污垢,眼底还是微红。
爸爸。
想到荀泽生,她垂下了头。似乎父母相亲相爱也只是停留在大学之前,读大学的四年,她离家住校,只有周末的时候回去,也没注意到太多的异常。好像是毕业之后回到家里住之后,爸爸经常应酬,妈妈也偶尔晚归,后来越演越烈,他们各自的活动也多了起来。有时候她一出现,就瞬间捕捉到父母的尴尬,可也只是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就笑着向她嘘寒问暖。所以她一直选择闭上眼,是她想太多。
其实喝酒的时候找小姐陪,也已经是常态了吧,只是爸爸没有免俗罢了。那样的女人,爸爸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的,花花世界,逢场作戏,只要点到为止就好。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劝服自己。
重新走出门,家庭医生已经走了,客厅的灯只亮着几盏壁灯,蒋易森躺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手垂落下来,一本杂志掉在地上。看来,这两个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她踮着脚走上前,捡起杂志,正准备从卧室抱出毛毯,蒋易森已经睁开眼:“你还没走?”
“啊,正准备走。”她放好杂志,手脚并拢地站在原地,气氛太诡异,她竟一时有些尴尬。
蒋易森坐起身,缠着绷带的手搁在沙发背上,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坐过来。”
依江不动,有些纳闷:“怎么了?”
“跟我说会儿话。”他让出一个位子。
依江只好蹭了过去,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了。”
蒋易森不答反问:“你那么失常,就因为你爸爸?”
“我不相信那是我爸爸。”她梗着脖子迅速回了一句,接下来头垂得更低,两人都不说话了。蒋易森从自己的视线看去,能看到她散下来的长发滑落,一截雪白的颈子露了出来。
他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
“啊?”她霍然抬起头,“我二十二。”
“二十二。”他若有所思,“二十二应该很多事情都明白了吧,男人应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这么一点芝麻大的事,你至于哭成那样?”
她抿住嘴唇不答,半晌,她突然怄气一般扬起脸:“你呢?你也这样应酬吗?抱着一个香喷喷的陌生女人,一低头就看到她白花花的胸?”
蒋易森突然愣住,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倒不怎么喜欢那种类型。”
蒋易森很少笑,尤其是笑得这般坦荡,依江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撇撇嘴,不屑地移开目光:“那你喜欢什么类型?你一定喜欢那种清新气质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蒋易森挑眉,整个人懒懒地歪在沙发上,倒挺惬意。
“因为钟岭啊,她就属于清新气质型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她长得好像高圆圆啊!”
“跟钟岭有什么关系?”他忍不住又皱起眉来。
依江眨巴眨巴眼睛:“钟岭不是你女朋友吗?我听说你们是一对呢!啊,好可惜。”
看着她一脸遗憾的模样,蒋易森一阵哑口无言,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女友,钟岭只是和我相过亲。”
“相亲?你还用相亲?”
蒋易森回忆了一下,然后嘴角突然扬了起来:“一宗交易罢了,不过我没去,所以钟岭一直挺恨我。”
依江的心里忍不住开始演起小剧场,蒋易森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敛容严肃说道:“你知道面试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点名要你吗?”
“对呀!”依江顿时来了精神,她坐正身姿,端得笔直,“我一直想问你,但是就是不敢,你一直对我那么不满意,怎么还会指名要收我为徒啊?”
蒋易森舒展开眉头,轻笑一声:“因为我听到你和裴安琪在门外的对话。”
依江禁不住脸红,嘟嘟囔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尴尬的往事,她现在偶尔回顾都恨不得钻进地洞。也许对裴安琪来说,她荀依江就是个笑话吧,一个天大的笑话。
“看你还挺机灵,我就要你了,我很讨厌麻烦。”
“那你还老骂我脑子用不对地方!”
“你用对过吗?”蒋易森豁然笑开,依江一时有些恍惚,他笑得实在太没防备,印象中,他从来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可是此时此刻,面前的他却笑得如沐春风。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么好看,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一百倍!
正在恍惚,蒋易森已经站起身,指尖点了点她的脑子笑骂:“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看来并非朽木。”说着,他朝洗手间走去,门打开着,花洒的声音已经响起。荀依江目瞪口呆,提着嗓子喊了一句:“你、你在做什么?”
浴室里传出一阵闷闷的声音:“洗澡啊。”
“那我回家了啊!”她急忙站起来,仿佛火烧着了屁股。浴室里半晌才听到一声应答:“帮我拿件睡衣再走。”
拿件睡衣?!
她几乎要跳脚了,蒋易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们不是关系很僵持吗?她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绕过他走吗?可是此时此刻,她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还要给他拿睡衣?!她匆忙抓起自己的包,挪着步子靠近浴室:“你洗完自己出去拿吧,我现在就走,帮你把门关上啊。”
不等回应,她几乎是落荒而逃,防盗门猛地摔上,嘭的一声响,她捂住胸口靠上墙,半晌都没能缓过气。
过道里有风吹来,她散落的发丝拂面,秋意已浓。心中的慌乱一点一点平静,她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对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异性,这点好奇总该算是正常的。她掏出手机找江陵,此时此刻,竟然格外想要听到他的声音,想听他叫自己一声小依江,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一些什么。她的心,此刻一点都不能平静。
可是号码拨通,却只是嘟嘟的忙音,窗外,夜色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