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到初中毕业都不是名副其实的城里人。爸妈揣着暂住证，在和平年代过动荡的生活，四处迁徙，居无定所。中考那年，他们终于在高楼林立的世界里拥有了一席之地，而我也来到了户籍所在地的学校，终于不用再缴纳额外的助学金了。还没机会认识新同学，我就风风火火参加中考了。因为是转学生，所以学号排得很靠后，具体一点，是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那个人，情况和我一模一样。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学号是042，那么，倒数第一就是043了。
043是一个沉默的男生。我们一起排队体检，参加英语口语和体能测试，最后一起进出考场，他自始至终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有那么几次，我忍不住想请教他的名字，但看到他一脸冷酷的表情，还是打住了。我确定他不是哑巴，每次报名的时候，他都清晰地答：到。他只是特别沉默，而且，他排队的时候从不东张西望，好像和这个世界中间隔了一层玻璃。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也不显得局促——这一点我就做不到。在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大家互相说笑，而这时候如果我找不到说话的对象，就会感觉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我不安地搓手，眼睛不停转溜，打量着别人的表情；心里特希望有人前来搭讪。043绝对没有这种表现，他对周遭不屑一顾。他偶尔吹一下垂在额前的头发，显出了一丝不耐烦的情绪。除此之外，他一直安静地排队。
我特别欣赏043这种气质——冷酷而自我。我也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冷酷而自我的人，但是一直没有朝这个方向努力。在我看来，一个冷酷而自我的人，首先必须是一个叛逆的人。虽然我确实是一个叛逆的人，但是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好孩子的角色——学习刻苦，不早恋，课余生活单调，作风正派，成绩也不赖。我在初中毕业照上留的影像是个一脸稚嫩、嘴角挂着羞涩的孩子，可那时候我已经深谙男女之间的秘密，并且偷藏过表姐的内裤。
043长得挺帅。长脸，尖下巴，双眼皮，头发遮到了眉梢，三七开也很分明，衣服看上去也足够贵。总之，帅哥的元素他基本上都具备了。我发现他确实备受瞩目，好几个女生偷偷瞄他，其中有两个还放肆地指了指他，窃窃私语一番。043对此全然不知，他没注意过任何人。我想，即使他知道了，也根本不在乎。这是我羡慕他的另一个原因。
我就特别在意女生对我的看法。我希望自己的单车后面也载着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同学，在油菜花开满大地的春光里，像风一样在光阴里飞驰。可是，那是多么遥远的梦想啊。我连和女生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唯一能够展示自己的机会就是发试卷的时候，老师喊我的名字并且报出了高分，全班同学似乎都发出了惊叹声，老师同样投来赞许的目光。可是，保持高分就像江湖侠客们保持天下第一的排名一样，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每当老师喊我的名字然后报出一个不够理想的分数，我仿佛听到了女生们失望的叹息声。直到我彻底长成了大人，在人渣的路途上越走越心安理得之后，我才明白泡妞的秘诀是胆子大、不要脸，与成绩的好坏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考上了学区里最牛的学校，从此成了一个不再优秀的学生。一个高手走进一群高手聚集的地方，终于明白了相对论的真谛。我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英语这个该死的科目上，可悲的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只是把水平拉到平均值上。
高二文理分科之后，我再次见到了043。我们俩都表示格外惊讶，他特意冲我笑了笑，看样子还记得我。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他也在这个学校读书。他的成绩烂到无以复加，但他有个很厉害的老爸，这些丝毫不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043有个很文艺的名字，不过我们都叫他“狗”，连班上的女生都这么叫他，而我的绰号是“驴”。
狗和以前一样，外表冷漠，少言寡语，但我很快发现他是一个单纯的傻叉，只对漫画书和篮球感兴趣。他能弄到正版的日文漫画书，印制精美，看上去确实比国内的任何书籍都高出好几个档次，这再次表明他的老爸果然很厉害。他看完后，问我是否喜欢。我摇头说：我对漫画不感兴趣，我喜欢漂亮姑娘。没过几天，他就送我一沓美少女明信片，当然是日文版的，画面唯美。我着实感动了一番，不知道回赠什么礼物。狗说：我们是哥们儿。
我一度希望成为狗那样的忧郁少年，寡言少语，生无所恋。但是在与狗做了朋友之后，我以不可挽回的速度朝另一个方向扬帆远航而去。我变得口无遮拦，满嘴跑粗话，放肆地对着穿裙子路过走廊的女生大呼小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也许只是觉得这样很爽。
那时候我开始暗恋班上的一个女生，她的绰号是蓝猫（总之，都和动物脱不了关系）。喜欢一个人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你休想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不清楚蓝猫同学身上的哪一点勾走了我的三魂五魄。只是低下头那么短暂的瞬间，思念就随之而来。这种一厢情愿的精神恋爱给我带来了无限苦恼。蓝猫对此全然不知。她就坐在我的右前方，我抬眼就能看见她的美丽侧脸和又长又整齐的睫毛。
直到有一天，蓝猫递来一封情书，让我转交给狗。我无限痛苦地执行了这个光荣的任务。狗就像对待漫画和篮球之外的任何东西一样，对于蓝猫的情书，他既没有热情回应，也没有断然拒绝。他的态度模棱两可。
我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郑重表示：现在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
故事就是这样，我喜欢的人喜欢我的好朋友。
高三第二次分班，我与狗不再同班，班上的座位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蓝猫竟然奇迹般地仍旧坐在我的右前方。狗经常到我们班串门，找我的次数多过找蓝猫。不过，我还是自觉地退到了九霄云外，不过问狗和蓝猫之间的事情。我可不想自寻苦恼。
毕业前夕，考大学无望的狗选择了更牛的出路——出国。蓝猫悲痛欲绝，但是没人能安慰她。然后，高考就呼啦啦地来了，三天的昏天黑地之后，尘埃落定。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离开考场，我径直回家享受惬意时光了。不需要背诵该死的英语单词的日子真好，要多好有多好。每天睡到自然醒，打开电视看广告也心安理得，我尽可能地把日子过得糜烂一点。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蓝猫的电话，她说：出来玩啊，在家待着闷死了。
见面的地点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蓝猫穿了一条淡粉色连衣裙，配一双黑色小皮鞋，出落得像个仙女。我想，如果假以时日，我大概能把蓝猫淡忘了，但是见面之后，我确定自己做不到。那一天我们过得看似平淡，只是沿着人头攒动的大街走了一个来回，玩了几局投篮游戏，然后我请蓝猫吃了著名的油炸垃圾食品。她边吃甜筒边听我扯淡。之后我们就坐地铁各回各家。有两点值得提一提，其一是我们约定了下次一起看电影，其二是蓝猫告诉我，狗安静，而我机智。
第二次见面，蓝猫显得自然多了，她的疯丫头本性暴露无遗，除了看电影，我们还像老鼠一样无孔不入，疯狂光顾各种小吃店和衣服店，我迅速沦为一个拎包的跟班。蓝猫很开心，她从仙女变成了女战士——笑得肆无忌惮，娴熟地讨价还价，彻底显出吃货本色。我更喜欢作为女战士的蓝猫，并且心甘情愿成为她的跟班。蓝猫终于逛累了，她提议去不远处的公园小憩，以便恢复到满血状态。我唯命是从，说好啊好啊好啊。她高兴地拽着我的胳膊。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所有东西并到一只手上，腾出另一只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握紧了她的小手。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都说被爱情裹挟的人是傻子。在与蓝猫坠入爱河之后，我用行为再次验证了这句话的准确无误。那天，我捏着小女友的手，漫不经心地穿过一条林荫道，夏天的太阳摇落了细碎而明亮的光影。我莫名其妙地问了蓝猫一个问题：你究竟喜欢狗身上的哪一点？
蓝猫还没回答，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傻叉到家。然而覆水难收。
蓝猫想了想，说：狗看上去那么忧伤，让人忍不住想抱他。
她的回答真诚到毫无遮拦，我吃醋了。赶紧打住，换下一个话题。
高考分数公布之后，我和蓝猫的恋情已经比夏天的太阳更炽烈。分数还不赖，进入心仪的大学应该不是一个难题，学业和爱情双丰收，我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即将步入辉煌。但我忘了还有一句该死的话，叫“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当我满心欢喜憧憬未来的时候，蓝猫告诉我，她决定出国。TMD，又是出国。世间有情人终将毁于出国！
我问她：是为了狗吗？
她回答：不知道。
我说：既然还想着他，为什么又要招惹我？
她说：对不起。
这个狠心的人，她不知道这是世上最绝情、最伤人的三个字。她毅然决然地漂洋过海，留下我在陆地上咀嚼爱恨情仇绵绵无绝期。
时光一转，狗和蓝猫已成如烟往事，而我再也不会被人唤作驴了。
我一直没能成为如狗一般沉静而忧伤的人，在数次伤害和被伤害的过程中炼就了金枪不倒之身，变成了一个三言两语不能说清楚的人，如果非要概括，无非就是有一点点虚妄，对很多东西不那么确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