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失求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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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敬天法祖(5)

我是在太原市杏花岭街口上的教会医院出生的。我妈十六岁,一米五,我呢出生体重有十一斤半,当年只有那个医院能做得了剖腹产手术。不是那样一座医院,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张石山其人了。每当路经那儿,我的感激之情会油然而生。

当然,基督教文明东来,伴随着殖民主义的炮舰政策,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正如同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冲突,不是几句话可以捋清头绪的。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样一场碰撞,结果远未分明,倒是呈现出方兴未艾的态势。

单从天主堂的建筑形制来看,我们看不出有吸纳中国建筑文化元素的迹象。高耸的尖顶冲云直上,欲要刺破青天,给人的感觉和同样高耸的佛塔完全不同。特别是在过去中国高层建筑缺乏的年代,天主堂在整个建筑格局中在人们的视界里显得那样另类而不协调。反过来说,这样的不协调或者正是某种标志:华夏文明真正吸纳消化强势的欧洲文明,转化为滋补的营养而达于强壮自身的效果,尚还需要假以时日。

鲁:年轻人,特别是大城市的年轻人,说新潮也罢,说逆反也好,这两年格外热心过圣诞节。乃至饭店商铺,都有专门应对的营销策略。还有感恩节、复活节什么的,中小学生比我们还知晓在意。

张:其实,这些年轻人并不信教,天主基督是怎么回事,一问三瞪眼。他就是追潮流、赶时髦。这样的跟风赶潮,是无知盲从的另一面。“文化大革命”当中,天主堂清真寺照样在劫难逃,被那些让煽动起来的革命群众红卫兵给砸了个一塌糊涂。话说回来,这又不能怪年轻人。我们的各种运动,战天斗地,把自家的道德传统、礼之四维都践踏在地,传统节日都破四旧破掉了,年轻人只好去过圣诞节、去礼拜西方的上帝。

清明节、七月十五中元节、十月初一寒衣节,俗称传统三大鬼节。是子孙们祭祀追念逝去的父母先人的重要节日。有好几年了吧,每当这些节日来临,咱们太原市的许多十字路口,到晚间时分,迤逦不绝的人们都在烧纸祭奠。人们有这样的精神需求,要表达的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心愿,偌大一座省城,却没有提供出任何一处可供祭祀先祖的地界场所。大家住在钢筋水泥格子笼里,房间里外在设计上也压根没有过这方面的考量。

寒风悉索,纸灰乱飞,人们悄悄地几分畏怯地,不能跪、不能拜,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样的场景,令人酸嘶惨恻。

礼失求诸野,我们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乡野——最低限度,传统的农民、广大的乡村,大家还没有去过什么圣诞节。

伟大的东方理性

鲁:前头咱们谈到我们那地方护城楼被随意改造的情形,有关部门的出发点是要搞旅游、要发展文化,只是感觉缺乏整体考量定位。老百姓呢,显现出沉淀在骨子里的建庙热情,主管部门又不管不顾,我行我素,没有好生整合当地村民的诉求。

前些天在某市,突然看见一座现代水泥高塔凌空而起,远看像黄鹤楼,近前看去则不然。它被放置在这个市最好中学的东头,说是当地政府要振兴一方文脉,这个建筑称为“状元塔”。咱们目击所见的各地情形差不多少,不能说没有热情,但没有章法。文峰塔、文笔塔,或者应高踞山巅,至少与学校场所间隔一段距离,起到扩展视觉空间的作用。就那么蓦然兀立在校园近边,反而使空间更加拥挤。感觉不伦不类。

张:咱们省代县有座文庙,是全省乃至全国保存下来的不多几座文庙之一。文庙,有大成门、大成殿,是祭祀孔夫子的地方。配享的有颜回、曾子、子思、孟子“四配”和子路、子贡、闵子骞、冉伯牛等十二哲。但孔庙历来不设偶像,学宫学府和学子士人们祭祀供奉的是木主牌位。那是一种充满理性的追念敬仰,与善男信女的求神祷告祈愿消灾不可同日而语。代县文庙前些年去过,虽则破败,还保全着当年格局。去年顺路又去参观,大殿整修一新,金碧辉煌的,特别是在大殿里搞了塑像,供桌前有跪拜的垫子,还有大大的一个功德箱。看着不伦不类,最直接的联想就是:要迫不及待拿孔夫子来卖门票、化布施。

名山大川、古迹名胜、佛寺道观、文庙武庙,过去都是任人参观瞻仰,心生敬仰善念,是为随喜。庙里也收香火钱,但多数出于善男信女的自愿。贫寒士子,落魄文人,往往还能获得寺观的资助,管吃管住,乃至帮忙筹集读书的灯火钱、赶考的差旅费。僧道两行,劝人向善,自身首先就行善。

鲁:如今叫一切向钱看。要所谓的政绩,要经济增长百分比。

张:教育事业,文化事业,我的理解是要投入,要在这些关乎民族文化道德民族性格塑造方面舍得花钱。在革命的名义下,记得“批孔”的年代极力夸赞过,农民起义军如何在孔庙喂马、随地解溲。那是以暴虐、破败为荣。而在繁荣文化的名义下,迫不及待要拿各路神仙包括孔夫子来赚钱,也实在不好表扬。毁灭文化的所谓“文化大革命”,其遗毒仍深,文化重建确实是任重道远。

当然,重视文化,不再诛神拆庙,而是容忍民众敬神信佛,乃至政府出面牵头重修古迹、保护文物、珍视扶持种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到底是值得鼓励的事。

鲁:一些场合,包括咱们文人圈子,一说敬天法祖,就有个别人以为是闹迷信。

张:持久的胡乱宣传,不可小觑。简单粗暴,给人扣帽子,号称政治正确。

鲁:张老师你和我咱们对乡村还算熟悉,没有剪断脐带;孩子们,生活在城市,他们陶然自乐,我是不免担心他们没了地气根基。

张:从整体情况来看,中国到底还是农耕文明传统悠久的国家,反哺农业、重视三农问题,政策层面上转捩的态势也不错。再城市化,能消灭了广大乡村吗?你的担心,我也有。读书人吧,忧国忧民,终归是一个士子的传统。

担心悲观的同时,我抱有相当的乐观。大地在,山河在,农耕文明的土壤还在。“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无数人开始关注重新认识咱们的传统文明,假以时日,一定会生出积极的效果来的。

鲁:那么,我们的对谈到底还是有意义的。

张:平时作协院里咱们几个接触谈论比较多,稍作分析归拢,或有程度不等,但大家对传统文明、东方文化不仅热爱,而且多是充满了理性的认知判断。我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但敬天法祖有着类乎宗教般的情感。相比几大宗教,我们的圣人在先秦时代所谓轴心期所确立的道统,有着伟大的理性。读书人不相信什么三生来世、天堂地狱,便是人人无可逃遁的死亡,也理性地归纳说是“生寄死归”。秉持仁义道德,“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并不是为了死后进天堂的功利目的,这样的境界我以为更高。

鲁:说的是,读书人的这种理性,并不居高临下排拒贬低广大老百姓的敬神信佛。寄托精神、追求美善,就说他是迷信,这迷信也总比迷信作恶破败的“不断革命”好得多。

张:老子说“道法自然”,孔子讲“仁者爱人”,古来圣贤给咱们确立的道统,其实不外天理人情。敬天,是天人合一、顺应自然;法祖,是源自血缘亲情孝道的延伸。只要华夏大地没有陆沉,这样的道统不会灭绝消亡。这样悠久而伟大的历史存在,这样的文明我乐观地相信它有自我修复的功能。就像森林和草原,不去糟害它,自然就能林木繁茂、花草葳蕤。

再者,我们放眼全球,越是移居海外离开故土家园的人,越是保全了我们民族传统的礼仪文明、风俗习惯。遍布世界各地的唐人街,像是一块块华夏文明的“飞地”,保全了敬天法祖的传统,也就保全了文明的火种。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鲁:所以,还有这样一句话——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