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失求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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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买房置地(4)

一个人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奢谈为人民服务等于放屁;一个人不思回报桑梓,高喊热爱祖国同样等于造谣。千百年来,什么人才不是从广大的乡间走出来的?即便是近代的都会上海天津,市民上溯几代,谁个敢说自家的祖上不是来自乡村?读书种子,科举考试得中,为官为宦,从来都是家族桑梓的荣耀。高官巨贾,回乡买义田、办义学,修桥补路、造福一方,无不以还报乡里视为光宗耀祖的大善义举。

鲁:我记得你参与赵瑜策划导演的大型纪实片《内陆九三》,你写的一集专讲你父亲退休之后回村里盖房种树的情节。按说,老人家少小离家十几岁就来到太原,一直过着城市平民生活,他不应该有那么深的乡土观念。但是老人退休之后,却对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城市没有多少留恋,毅然回到大山深处的红崖底,而且将几乎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在那些荒山荒沟里面。他老人家的这种行为,也许没有什么伟大理念支撑,就是一种朴素的情感外化。富贵还乡、回报桑梓,人过留名、光宗耀祖,他服膺的大概就是这些传统观念。多少这样的还乡游子的朴素情怀,反哺了养育自身的故土,乡土文明得以持续一定与此有关。

张:谢谢你还能记得那一集电视片。

在我的几个孩子的心目中,他们的爷爷本身就是一部传奇。说起爷爷的一生经历,称之为“传奇时代”。我的父亲,他是我们红崖底老张家的功臣,建国前为了家族的兴盛、建国后为了老弟兄们脱贫,耗尽了一生的血汗。他是农民的儿子,他是农耕文明滋生出的人杰。晚年回乡,在他是义无反顾。外人或曰那是放着享福清闲找罪受,我看他是得其所哉。老大还乡,乡音无改,那样的文化认同,老人家身处其中优哉游哉。

当然,说到底,他一辈子经历运动无算,受尽坎坷,但骨子里发家致富、光耀家族的心一直不死不灭,老而弥坚。说起老人承包几百亩土地种树,我得多少啰唆几句。政策号召退耕还林,老农民吃够了政策朝令夕改的苦头,谁都不乐意承包荒地自己投入来植树。我爹一个在村里没有户口的人,这才有机会承包下来几百亩土地。我们父子将近二十年投入几十万,树木长成,政策下来,又要退林还耕。强令你伐掉树苗,改种庄稼。所谓成物不毁,生长茁壮的树苗砍掉,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你不愿砍树可以,几百亩林地一律按庄稼地缴纳赋税。一亩地,公粮地亩集体提留,种种税收下来得几十块钱。有那么十多年,所有土地光是税务每年要缴纳上万元。不说护林除草打药灭虫雇工等等投入,处处都要花销。

为了不死的梦想,父子俩咬紧牙关,如牛负重,到底把几万棵木材树培育成林了。光投入,不产出,任何一种经营有这样道理吗?没有道理,但事实偏偏就成了这个样子。树木长成材,又不许砍伐!几十万块钱,老父亲的无数心血,没有任何回报。

如今,农民种地不交税,种一亩地还有一亩地的国家补贴。那么,我爹所种的土地,不是一直按庄稼地纳税的吗?如今可否享受一点补贴?主管部门的人说:你拿政策来!政策是我拿得的吗?村里甚至有这样的议论:投入几十万,那是你家有钱,收不回来,那叫活该!至于地里长着的树木嘛,等着“运动”也来了,一律归公没收!

有人担心,“文革”可能重演。要我说,土改那样的诛灭地主富农的暴烈的运动,也都可能重演。“私有制是万恶之源”,这说法何时在理论上得以澄清过?一切归公,这样的理念又何时受到过丝毫质疑呢?

鲁:说到从1945年就在解放区开始后来推进到全国的土地改革,我做了几年工夫的调查研究,我多少有点发言权。那不是简单的“平均地权”,那同时是一场以击碎乡村固有秩序为代价的土地改革运动。

有研究者明确指出:我们收回农民手中私有的土地,实行集体化,是学习苏联老大哥的集体农庄制度,而此前的土改则是苏俄初期“消灭富农”运动的中国翻版。

于是,具体到个性化的乡村记忆里,那场“翻身”运动还有另外一副面孔。我上小学的时候,时兴忆苦思甜,叫来苦大仇深的老农民忆苦,说着说着就变了味。比方说,一位男性,诉说当年地主招揽长工,净麦子面蒸下几大笼馒头,谁吃得多要谁,说是不能吃哪里能下得了大苦?地主就不像农业社,他就不要懒汉二流子嘛!一位女性,诉说日子苦楚,正坐月子需要营养,婆婆从公社食堂舀回一盆菜汤来。“那个六零年呀……”哭得噎声噎气,打不起调。

“耕者有其田”的千年梦想

张:我奶奶,十六岁出嫁来到红崖底老张家,一辈子节俭度日,从来也不指望谁来白给自家一个钢镚儿。她有虎彪彪的七个儿子,指望的是儿子们个个勤劳,光景能够一天好似一天。几位伯叔,都是好受苦,但任你是三头六臂,反正农业社里干一天挣一个劳动日,年底分红两毛来钱。口粮呢,一年二百四,一天平均不到七两粮。老人至死都在疑问:是谁兴下的农业社这办法?这就不叫人过日子呀!

奶奶死于1964年,那年,农业合作化搞了将近十年。

顺民,你见过七十岁的老人大放悲声痛哭吗?“文化大革命”进行中,伟大胜利接着伟大胜利,农村老百姓过得更加不是人的日子。粮食不够吃,只好掺糠,吃了过去牲口都不吃的粗糠,拉不下来,得用手往下抠粪便啊!据说,大伯长得像我没见过的爷爷,是个长脸。晚年的大伯脸子瘦成一个刀条,听说斗倒了刘少奇,大伯在我家正房炕上突然禁不住大放悲声。大伯说:六零年不是刘主席让老农民开小块地,大爷我活不出来呀!开一点荒芜的小块地,补贴一点粮食,不至于饿死,被说成是资本主义。

大伯死于1973年,那年,农业合作化搞了将近二十年。

我父亲死于公元2002年。此前,1982年,老爷子退休之后回老家,即刻请客送礼的,到底批下来一块地基,就在村边五道庙跟前。一般人不敢在那儿盖房,这地基才分给我爹。有了地基,老人雷厉风行,当年就碹起来四眼窑洞。下定决心盖房碹窑,老爷子的心思我知道。

一个,他要在村里留下一点产业。留给他的儿子,留给他的孙子。至于儿子孙子是否需要,那是另一码事。

一个,他死后要埋回老家去。他坚决拒绝火化。我的一个姨父,和我爹当年一块做地下工作的,建国后当过区长一级干部。他在老家没有房产,死后送回老家,没有地界停灵,就在五道庙跟前摆放了几天。天热,尸体腐臭,蛆虫爬了满街,落得万人所骂。我爹决意盖房,他要死得有尊严,躺在自己建造的并且在法理上属于自我私有的房子里,体体面面停灵出殡。

父亲下世也十年了。合作化,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十年。

鲁:耕者有其田,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说来真是农民的不死之梦。

我父亲的继父,当年是一个村子贫农团的成员。脾气不大好,木讷不善辞令,但总体上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会种地,零星贩葱贩蒜做些小生意。1947年土改运动过后,他兴高采烈捧回晋绥边区政府颁发的土地证,同时得意地带回自家的成分:贫农。我奶奶听了之后简直勃然大怒:跟上人家筛锣呐喊的,心说你争回甚的荣耀来了,你丢人败兴的巴结成个贫农!咱家的日子比不上财主,还比不上谁谁谁那些讨吃要饭偷鸡摸狗的?咱家咋就跟他一样是贫农?我爷爷不善辞令,公家说贫农光荣,老婆说贫农丢人,这么深奥的问题他哪里说得清楚。这件事,成为我奶奶一辈子拿捏他的一个把柄,动不动拿出来说事。

从1947年到1954年,不过七年。爷爷好生下苦,拼命发家致富,除了土改所得二十多亩土地之外,后来名下还有了二十多亩上好的水浇地和几眼井。父亲告诉我说,到1954年,家里已经雇下一个长工,那二十多亩好地,是分批从别人那里购置的。一户是个司药的,一户是游走晋绥两岸的小买卖人,属于不会种地,但也给分了土地,荒了好几年。另外一户,是个不成事的主儿,吃喝嫖赌,把土改分得的果实一个冬天吃光耗尽,然后开始卖地。就这样,我爷爷成了一户拥有四十多亩土地的小富农,那时候叫做新富农。按当初的政策,爷爷作为发家致富的劳动英雄还被村政权表彰过一回。

1954年,我们河曲合作化。那运动谁能抗得住?分下的土地归公,没说的;自己置下的几十亩好地也归了公,我爷爷想不通。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名下的一挂车和一头牛,三天两头到饲养院看他的牛。1958年,公社化,牲畜瘦得脊梁可当刀来使唤。爷爷主动做了饲养员,一做就是二十年。到生产队终于走到尽头,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老人家从1947年分得土地,再到1954年失去土地,到1980年初再分到责任田,其间经过了三十多年。几起几落,几变几更,到最后他都闹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爷爷把土地证和地契一直藏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他临去世之前,将土地证全部交给了我二叔。我二叔藏了好多年,知道没有用才取出来让我看。我二叔说,老人临死给他交代这些事情,说了一句话:白纸黑字,红章大印,能不算数?

张:1947年的土改运动,剥夺掉地主富农的土地,包括对地富肉体消灭,同时也就消灭了自古维系乡里礼仪规矩的一个士绅阶级。到1954年开始的合作化运动,剥夺掉所有农民的土地,这是消灭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社会中坚:自耕农。

1953年,我爹在老家盖起新房新院之后,合作化前夕,又给老张家办了几件大事。

一件,在院子里打了个水窖,也就是旱井。红崖底自古缺水,吃水依赖老天下雨,存在旱井里。旱井的水不会腐坏,全凭深度。我家的旱井有四丈多深,井口小,肚子大,底子上能摆开八仙桌。

一件,请来匠人打了一挂新车。

一件,买了一头拉车驾辕的一岁口雄牛。

新车犍牛,车辆牛犋,后鞧、搭腰、脑环、皮具,换了全套新装备。新买的雄牛,那要好生调理,让它熟悉口令,能驾辕、能拉犁,叫做调牛。四伯刚刚调好牲口,开始合作化。有很长一段时光,不惟四伯,我们小兄弟几个也经常去饲养院看我家的牛驴。会专门喂自家的牛驴一块干粮,打柴砍草会不由自主挑一捆好草,无偿送到饲养院给自家的牲口吃点偏饭。

后来,春耕过后,牲畜在山里野牧,放牛的不经心,我家的牛遭了雷击,被惊赶着跌下悬崖摔死了。它瞪大双眼,嘴里还叼着一口嫩草。

奶奶落了泪。四伯双手捂着脸,蹲在屋檐下,泪滴扑噜扑噜打湿了膝盖头。社里给各户分牛肉,奶奶发令:你们谁也不能去分肉!咱家的人咽不下去。

广播喇叭里,有歌子欢乐高唱:

合作化的农村,一片新面貌,

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得牢又牢。

农民失去了土地,“耕者有其田”这一国人自古而然的梦想,愈加远离我们而去。

鲁:责任田并不是真正的还田于民,即便如此,农民到底依凭这点个人耕作的土地吃饱了肚子,感激政策自不待言,对那点并不真正属于自己私有的土地精心呵护,充满情感。

1982年,黄河汛期来临。甘肃上游洪水来势凶猛,当时电视还没有普及到乡村,外部信息来源只有收音机和广播,中央广播电台天天播送洪峰消息。但甘肃离我们那地方有多远?在地图上用尺子量都有二尺长,谁都不在意。四五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洪峰来临,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漫进田里,庄稼被一点一点淹没。庄稼正在灌浆期,长得正旺。有一位邻居,上地里给庄稼追肥,到地边后水就来了,他端着盛满化肥的脸盆呆呆站在岸边,看大水一点一点吞没庄稼。忽然,他趟进能淹到大腿那样深的水里,把化肥认认真真撒进去,末了,蹲在岸上才哭起来。

张: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是多么血腥的异族杀戮。被史家吹捧的康乾盛世,也正是钳制异见诛杀读书士子的最黑暗的文字狱时代。但清朝皇帝,异族统治,没有摧毁中华道统。康熙乾隆,焚香沐浴,开始拜读伟大的经典四书五经。只要道统不灭,无论紫禁城的宝座上坐的是什么东西,中国就永远还是中国。中国,从来不是由人的肤色定义的中国。

而且,康熙主张轻徭薄赋,曾经放言“永不加赋”。我多次询问父亲,请老爷子介绍他亲历的民国的赋税情况,以及他听说的清朝的赋税制度。父亲尽他所知,给我详说一回。民国立国,没有多少改变前清的土地制度和税收制度。大致依循的是康熙年间所定的税率。种地纳粮,自古而然。农民认为,既然耕者有其田,缴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亩地缴多少税务呢?官家有个依律定制的铁升,一升土有多重,一亩地就收多少分量的粮食。折算成铜钱银两,和缴纳实物是一样的负担。说来果然是轻徭薄赋。

土地不是分好赖嘛,好地,土质肥沃,一升土重一些;赖地,干黄土,轻一些;砂石地,要用箩除去沙砾石块,剩下多少土,按重量缴税。这一税率从制定之日起,一直从前清到民国,没有太大变化。

固定税收,而且没有朝令夕改,农民自然会好好侍弄土地,多收一粒也是自己的。土地不怕多下粪肥,养得肥沃流油,因为这是他的地,他可以传给自己的子孙后辈。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残酷杀戮之下,农民被迫异服改制,剃成那种难看至极的瓢把子发型。但过了若干年,农民就称颂康熙皇上是康熙老佛爷。农民是肯随便称颂什么混账王八蛋的吗?农民经历了明朝剥皮揎草的残暴和横征暴敛,经历了李自成张献忠的疯狂屠杀,农民在野天野地审视过了所有的皇上。谁真正多少善待一点农民,农民会永远记住谁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