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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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疼痛的血印(6)

不要散失了乡情——读《山民》致刘向东

寄给我的诗集《山民》收到已有多日,一首一首地读过了。读诗的那天,北京城飘飞着大朵的春雪,湿润的,明亮的,一点不感到寒冷。你的这些朴实的诗,有点像这场春雪,融融地触动我思念故乡的心——故乡,已有五十多年没有回去,她与你的家乡只隔一座太行山,不算远,下雪,同时下雪。应当感谢你的小诗,平凡的、土气的、不加修饰的,给我的感受是亲切的;而读许多再好再现代的诗(我也欣赏),却未必能引起这种思乡的感情。而这种乡情始终融于生命的源泉之中,永远不是陈旧的、狭窄的,正如沉默的大地一样。

这种说法,或许会引起人的讥笑。回想我写诗的经历,的确有过一些诗人影响过我,有过一些诗篇影响过我,我至今感念不已。但是,影响我最深的,塑造了我的诗的气质的,却不是哪一个诗人或哪一首诗,而是我的童年、少年,是家乡的土脉与乡情,大自然的浑厚的乳汁般的赐予。什么都可随时间而消逝与淡化,但乡情是永不会消失的。你的这本诗集的朴实的情感引起了我上述的感慨与感激。

我喜欢读有浓厚乡情的诗,不论是叶塞宁,不论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诗人,还是美洲的几个大诗人,都因为这种情愫而特别使我念念不忘。希望你一生不要散失了这点乡情。

冲破城堡和阴影——序杜蕾光诗集《城堡》

杜国光是在遥远的南国海边写诗的。一想到这一点,就激起我很大的兴趣和很多的玄想。我从小生长在海风吹不到的苦寒而闭塞的地方,十四岁之前连船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大海和美丽的海鸥了。我这一生多么想在海边写诗,让海风浸润着我和我的诗。

前不久,我写了一篇散文《谈谈我的土气》,就是写我干渴的生命自小祈望水和润湿的水汽的梦想。

因此,我渴求读到充满雄浑的海韵和强劲的海风的诗,怀着这个愿望,我走向杜国光的诗。

但是杜国光的诗集却题名为《城堡》,城堡,意味着封闭、古老和阴暗。感到有些惊奇和迷惑。作者是在经济改革较早的潮汕地区生活和写诗的,城堡高高的围墙,几乎把我的思路堵塞了,圈住了。为什么要把诗集取名《城堡》?

我与诗人杜国光尽管相距遥遥万里,有海风强劲地吹拂我,原以为一下子可以消除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可是在我的面前突然地耸立着一座识不透的连门都没有的城堡。在理念上、感情上不但接受不了,还生出十分“遥远”和“陌生”的感觉。

我就是带着这种“遥远”和“陌生”的情绪,梦游一般地进入了杜目光的“城堡”。还没有把诗集全部读完,就觉得我和《城堡》的作者的距离一点点地消失了,原来我和他竟是一个城堡的居民。其实,一行真实的诗就可摧毁一座城堡!

上边谈的有点抽象,甚至有些玄虚,不晓得能否被理解。如果用一句理念的话来解释,或许容易明白:杜国光的城堡并非是荒谬的、虚拟的,它真正地反映出当代人的生存境况和梦想,以及清醒的思考,其中充满了躁动和不安。犹如另一个海的强劲的海风和海韵。

冷静地想想,“城堡”的确是个很有深意的命题,但不要把它看得太严重、太可怕,它其实不过是个似有似无的阴影而已。

在这本诗集里,我们还是能读到不少充满海风、海韵的新鲜诗篇:有白潆?蒙毛茸茸的夜雾,无边无际如羊群,而诗人是一个快乐的不用鞭子和围栏的牧人,想象美丽而奇特。但即使在朦胧的夜雾里,也还是透露出一些淡淡的难以排遣的苦闷,语言里仍有城堡的阴影。

有一首《田野之晨》,通体都是明丽的,没有一点城堡的阴影:

田野的早晨

比初恋第一个吻还要新鲜

轻轻航行

用清香的声音

传播黎明的问候

晨安呵

一切的生奇

读这首诗使我想起一九四一年一月,当时我只有十七岁,在荒凉的大西北的陇山深处,也写过一首吟咏早晨的诗,我抒发了对早晨祝福的心情,但却远远没有杜国光的早晨新鲜,他的海风是清香的。而我的十七岁的早晨是“阴暗的山村”、“啼泣的水磨”、“聋哑的大地”。同样命题的诗,一个在海边,一个在西北高原,中间隔了半个世纪,都怀着一种对早晨的祝福和吐诉自己生命的早晨的感情。而杜国光的田野之晨,多么地明朗和充满生机啊,绝不是城堡能禁锢的诗或城堡里的窄小境界,连城堡的阴影都感觉不到一点。这样明快透亮的小诗,《城堡》里还有不少。而我那首半个世纪前的小诗,才真正是城堡里的一个沉郁的梦境。

或许是由于年龄的增长,生命相应地强壮了起来,还有生存境况有了变化,诗人杜国光把笔触越过城堡,深深地延伸和切人到许多广阔的诗的境域。这个变化和超越是十分可喜的。面对着近些年来生存境况的改变,常常使一些年轻人感到迷惑,变得浮躁不安。而杜目光却活得坚实。这些年来,在诗创作中他一直坚持着纯正的基调,没有迷乱,没有那些流行的媚俗的语言,很清醒,很质朴。他怀着善良的人性,真诚的感情,赞美了众多平凡的人和民间故事,从中抒发了作者对人生和历史的感慨。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题材,这样的境界是背时和陈旧的。我敢说说这类话的人,首先就是背时和陈旧的。《弃猫》、《演猴戏的猴子》、《没有月光的海滩》、《最后的搏斗》、《古铜钱》、《阿婆》、《老娼妇与罗丹》、《吹洞箫的老人》等诗,看题目以为是古老的传统的东西,不会有什么新意。全错了,它们其实都是朴素而真实的诗,绝无半点陈旧的感觉。令我感奋的倒是,从这些平凡的小诗,不仅读出了质朴和明朗的素质,还显示出高昂和豪放的阳刚之气,这是最值得赞美的。

我还发觉作者在创作中有一种不断探索和发现新境的开拓精神,没有像某些年轻诗人滑人流行的语言套路。

在生活和创作中杜国光显得不浮游、不躁动、不停顿、有一股扎扎实实的冲劲儿。他的诗正在成长之中,不定型是正常的,相反,未老先衰的圆熟技巧倒是可悲的。而我一向欣赏的正是这种不定型或者拒绝定型勇于开创的气势。正因为作者对生活和创作具有执著的精神,所以他处处才敏锐地感到古老城堡和阴影,的存在。如果在生活中麻木不仁,失去应有的感觉(更谈不上警觉),那就感觉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必须突破的城堡。

有杜国光这样的诗,任何城堡(即使没有门没有窗)都注定如阴影,最后必将消失。

远方的知音——读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诗集《新生》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老师讲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故事,说这个伟大的航海家是葡萄牙人,在黑板上写下“葡萄牙”三个字。全班学生都莫名其妙笑了起来。这个国家的名字跟“爪哇国”同样古怪。有一个学生怪腔怪调地问老师:“葡萄还长牙吗?”老师认为他故意取闹,不答理他。我站起来,大声地说:“老师,我知道葡萄为什么长牙。”老师对我说:“那你说说看。”我说:“葡萄如果没有牙,它怎么有滋有味地吃阳光和露水呢?”全班学生又一次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起来。这当然是愚昧的误解,但我却因此知道地球上有个国家叫葡萄牙。长大之后,除去哥伦布之外,我对葡萄牙这个古老国家的历史,文学艺术还是知道得不多,只晓得这个国家离东方太远太远,做梦都梦不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