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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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疼痛的血印(5)

也许有人要说,《相思》所写的不过是些浅层的情爱,缺乏社会性艺术的力度,只是纯个人的细小的抒情,消极地回归到自己狭窄的心灵,因而是陈旧的。这些年常听到这种似是而非貌似严正的论调。他们认定一写心灵的情爱,必然忽视了社会性,是表现自我。难道爱情是冷漠的心灵之外的东西吗?十年来,我作为一个读者读到许多爱情诗,其中有不少很有艺术特色,如伊蕾、翟永明等人的诗。我国自有新诗以来,爱情诗比起有些国家是不兴旺的,究其原因是深刻的,这些不想多说。六七十年来,真正敞开胸怀写爱情的诗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诗歌界的巨擘都极少甚至没有写过爱情诗,这是很遗憾的,同时也不得不使人感慨万分地回顾我国新诗所经历的艰难与曲折。流亡半生的聂鲁达,在战火中奔走呼喊的阿拉贡等,都以战斗者的身份写过美丽凄婉的爱情诗,这些诗所产生的感染力远远超出了爱情的范围。有真的情爱就写恋歌,遇到悲愤和不平就发出愤慨,不必回避什么,真的在生活中摔倒,也好,留几个伤痕让生命和诗有一个血的凝聚点。我们苦苦写了几十年诗,所企望的不就是这个精神境界吗?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创作中的诗,是从来没有感知过的情境,它是必须经历一番拼搏才能在心中显现出的幻影与欲望。“拼搏”是就我写某些诗实际情况而说的。

事实上,有许多诗是一瞬间的感受,突然出现稍纵即逝的。长期的思考写出的结构严谨的诗往往是理性的编织。

《相思》中的诗,很明显不是冷静的理性构思形成的,它们多半是突然涌现出的隐藏在心底的意绪或迷幻似的情境,因此总是在流动、飘飞着。读完之后,还觉得没有结束,诗仍在诗外流动、飘飞。当然,《相思》中的诗并不都具有上述的气韵,有少数诗存在着未经凝炼结晶,没有完全诗化的感情,读起来觉得空泛,听不到一句一句的叩人心弦的钟声。

我读后的感想拉杂地谈了不少了,有些看法只是从我的感受而来,我没有能力进一步做理论上的探究,偏颇之处请读者指正。不但写情爱与思恋,还应当把心灵的视野扩展到生活的远方。生活是严峻的,希望在各种境遇中把自己的筋骨锻炼得更壮实起来。诗可以是风,可以是沉默的大地,可以是大山,也可以是咆哮的海。

任何主义都与你无关——致姚振函的信谈《感觉的平原》

直呼朋友的名字,就如童年时在高梁林里或收获过的田野上呼唤伙伴的那种叫法,加上“先生”、“同志”、“诗友”、“兄”之类的字就喊不出声来。我这么解释,想来你一定能真切地理解吧?我非常后悔,没有到野三坡去谈论你的诗。本来是决定要去的。临走的那天感到头晕,老伴儿担心血压高,出什么闷题。那时,我巳仔细读了你的这本《感觉的平原》。

真有走在太平原上的那种感觉。没有视觉的或心灵上的任何障碍,获得了真正的空旷的境界(我在一首长诗里苦苦寻觅过这个惠特曼和里尔克一生寻求的命运的故乡)。

许多感觉(感触)是自自然然地生发出来,呼喊出来的,不是边读边思考出来的逻辑性的语词,连感悟都来不及,是直接的心灵的交流。读了你这些从太平原天性流动的空灵语言,感触很畅快,每个词语,每行诗,都抚慰着我的敏感的(生命的)呼吸孔道。谢谢你的这些诗。是的,读这些诗(不是某一首诗),如前面说的,有立在或行走在乎原上的无拘无束、无边无际的大感觉。每首小诗里都因浸透平原的性格而流溢出大的气息。进入这个境域,我想作者不知道经历过多么艰难的跋涉与思考,才回归到生他养他的这片生命和诗的大平原境界。也不能仅仅看做是回归故乡故土,而是进入了一个比故土更广阔的另一个大平原。这个大平原,是姚振函的大平原,它不是与河南、山东、山西相毗连。在我感觉,是与史蒂文斯、狄兰,托马斯这些极远诗人开拓创造的境地相通,至少我有这个感觉。

诗集的第一首诗就触动了我渴望呼喊的心灵。好久好久没有呼喊一声了。麦子熟的瞬间感觉,也十分真实。一首诗,一次爱情的显现或生成,就如麦熟一样。“麦熟一晌”,几乎是突然的。这感觉,也许有人会说:这诗句,这些小感触,小情趣太平凡,平易了,但我读起来却有深意(也许连你都没有想到)。读你的诗,的确如里尔克所说,诗文激发产生出某种使读者进入创作并且超越作品的期望,引起读者的不只是近似重复的共鸣,而是引起和引爆另一首诗(与这首诗几乎无关)。好诗都能有繁殖和引爆的本能。

《什么鸟在头顶上叫》有一行很神:“它是否也在回忆我呢”。这一行诗开掘褥很深,是许多写乡土诗的诗人都没有领悟出的天麓,比大平原还宽阔的另一个空间、情境,我以为这不是武断。你的这些小诗,语言情境都是太平原的自白:“晤,那个村子里死了人/是谁呢?”多么亲切,只属于创作者的感动。我不谙什么理论,但我能感悟到一些甚至理论家都还没有谈透的地方。创作者的境域,我以为永远比理论家的天地要深远。创作不从属于理论。我是边读边写下自己的感受和感悟。你的诗集就搁在手边。

看到《响晴响晴的天空》,诗流荡着空灵的心绪。平原人的感悟,城市人无法接受。“响晴”二字是古老的民间词语,我的家乡也这么呼叫晴天。我对汉语中“响晴”有我个人的奇特的感悟,就在这一瞬间,我想写一首短诗《响晴》,“走出家门,还没有抬头望一眼天,已经被海青色的声响淹没了。”颜色与声音交溶而成的和谐的境界,汉字中有不少神奇的创造。如“苍天”,天能是苍的吗?

我的家乡把“苍”看做灰黑之间的颜色。“苍”中有深沉的悲凉,读“苍天”非得大声地哀叹,才能把“苍”的内涵倾吐出来。一时的感悟,写这些话,不见得有什么诗意。你的诗,的确能引发我许多的遐想。信写得太长了。还可以一直写下去,就像一个人走在大平原上,走在长长的田垅上,并没有同伴,是一种自言自语。你的诗大半就是自言自语,如陈超在《平常心》文中说的那些话——无法定性的感受。也许是你的个性,也许平原的气度如此。我在你的这些诗里没有听到你唱过一声,悲的欢的都没有,也没有听到一声呼吼。有一首诗写沉闷中渴望洪水的意绪,我读完这首诗的时候,不由得长长地吼叫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吼叫一声呢?你的诗触发人去吼叫,也许正是诗的力量。我读你的诗,绝想不到诗外的东西,离开你的诗,无法评论它,什么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什么后现代主义……全与你无关、它们无法管束你、剖析你。你的这些诗只属于平原,无边无际的太平原,大境界。你的这些诗,适于坐在平原上的一间小屋,一个向阳的墙角,或者与几个朋友静静地慢慢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或者干膪坐在一片树荫里,由你(只能由你)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去吟诵。现在更懊悔没有去野三坡,听你吟诵这些诗。回头看看上面写的话。竟然没有想到分段,这大概是老年人的弱点,请见谅。

平常而真实的心——序介聂诗集《带齿的烛照》

序文的题目是思虑了好几天才确定下来的,用“心”字还是用“诗”字犹豫不决,最后觉得还是“心”好。道理本来不言自明:没有心,还能有诗吗?有人或许还会诘问:心与诗固然十分神圣,而且不可分割,形同共生,但为什么非要以“平常”和“真实”这类缺少灵性、过于平实的词来形容心呢?尤其是“平常”这个词,看起来实在不醒目,含义显得太那个(说不清,只好含混其词),把序文的基调似定低了。我可不这么看。这两个词我是从几十个上好的词群中选中的,“平常”,在我看是多么伟大而坚实(贞)的一个词啊!它经得起推舷,颠扑不破,值得永远信赖。而且“平常”和“真实”又是与介聂的人和诗的气质是多么地合拍啊,介聂就是这么一位以平常心写真实的诗的诗人。当我写下“平常”

和“真实”这两个词之后,我真有发现奇迹似的那种兴奋和快乐。它们不仅是两个常见的词语,而是一片广阔而圣洁的人生境界。如果评述另一个诗人,尽管同样是好人好诗,我多半不随便遣用这两个词。我真正还没有想到有多少诗人也可用“平常”和“真实”能准确地概括他们的本质和气度。

对“平常”和“真实”这两个词,我还有一些特殊的情感。我和它们之间有过一段长长的严格(酷)的相互认识的过程,它们高尚的品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已越来越鲜明和可贵了。而我有很长时间几乎失却了平常心。不妨回顾一下近几十年来的人情世态,当年在大家熟悉和难忘的许多轰轰烈烈的场合,有谁如果能默默地坚守住胸腔内自己的一颗心,并以平常而真实的心态审度那些荒诞不经的现象,该有多么地困难啊!多少个聪明的人就因失去了平常而真实的心而悔恨终生。

因此,决不能以轻慢或冷漠的态度看待平常而真实的人生,以及诗。我深深地晓得“平常心”的不平常的品性。因此我才格外地看重介聂的这部诗集。

诗人介聂和我的交往少说也有三四年光景,是在什么场合相识的已完全记不得了。回忆起来,我们的友情真正是在平平常常的交谈和理解中形成的。但我一直以为他不一定写诗,或者偶尔为之,写得很少。他多半类似我的熟悉的某些诗友,他们谈诗,谈得非常动情,几乎把诗当做心灵的需求,渴望生命尽量地多一些诗意,活得美好些。但他们又总说,一个人不一定非当什么诗人不可。从他的谈吐中早已感到他虔诚地热爱着诗,而且对诗有很深的体验和素养。但直到几个月之前,他送来厚厚的三册诗稿,希望我为他的诗集写序,才第一次读到他如此多的诗。近三四年来,我只看过他的一首题为《火舌》的长诗,这首情境奇谲深邃的长诗,一开头引了乔治·塞菲利斯的两行诗:“那个世界从夜的那边/从我的良知内部瞧着我。”顿时我感到他有一颗我以前一直没有觉察到的不平静的灼热的心灵,这一首突然向我袭来的诗(《火舌以及介聂本人》)令我惊奇异常,兴奋不已,而且这兴奋如此持久,直到现在还没有消失。这么温厚谦和的一个人,怎么会爆发出炽烈的能穿透黑夜迷雾的火舌?可见能守住自己平常心的人,本是清醒而果敢的。他们看似平常,灵魂深处却有冲荡不息的烈火,憋闷得无法忍受时,就从心的内部爆发了出来。

介聂的这本集子里有几乎一半是散文诗,被称为“即景诗”与“纪事诗”。翻开诗集的第二篇就是静静的散文诗,初看还有些不习惯。面对着一片清新的天地,北京春天的郊野,我居然感到平静得有些”陌生”。北京的春天似乎不该如此和平与安静?多年的习惯,己使人的感觉器官不知不觉地迟钝和退化了。啊!已有好久好久没有投人到这个天然的充满生机的春的怀抱了:我的感觉被介聂的诗唤醒,感触到了被久违的大自然环抱的那种快活。诗集的第二首散文诗是《春雨》,春雨下得十分痛快,雄浑而浊重,压倒了一切声音,“这是我从未听到过的雨声!”诗人这么惊呼,春雨涨满了他的心。对春雨的发自内心的惊喜的感觉,本是一个平常人应有的纯净的感情。我的“陌生感”被这场春雨冲侧净了。静静的田野气息和未被杂音污损的深夜的雨声,使我的心领受到了春雨人土时的诗意。我以为喧闹而紧张的现代生活里不该缺少介聂的这种如春雨降落人间的诗,这类平常而真实的诗我们确实久违了。有人也许不同意我的这个观点,认为这类“即景诗”和“纪事诗”是很陈旧的,不过是祖先们重复写了千百年的老调子。诗人,你如果不喜欢这类诗,你当然可以写自己别样的新诗。但也得允许介聂写他的春雨、瀑布、石桥……这也应当是属于现代的意识吧!但我认为介聂的诗绝不是回归到不变的传统,更不是感情的淡化,而是这类平常的诗本来就不该消失。要知道介聂的这些诗并不是最近写的,大半是十年前的诗。当时许多诗人狂热地学写后现代,他却默默地不瞥不顾地写这许多不入时调的平常的诗。如何看介聂的这个创作现象,真有必要思考一下。他既然能写《火舌》那样有现代感的长诗,说明他决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遗老。而现代的那些新遗老也决不写这种“落后”的诗,他们多半写的是五六十年代的那类高腔高调的诗。介聂写出这些充满人间的平常而真实的诗,体现了他的清醒的审美的观点。他不是趋附近几年来出现的“回归热”,他一直是个平常人,从不趋附什么风,多少年来就这么默默地做人和写诗。

人间的诗决不能单一化,诗风应当有各种各样的。介聂的这本诗集也体现出某种现代诗的风格,它显得平平常常,却蕴含着一丝一缕清新的情感,而且有不少的诗还能咀嚼出深奥而非凡的人生哲理。诗人介聂活得自在,写得也自在,他可以写《春雨》那种平常的散散的小诗,也可以写不平常的具有灼疼人的灵魂的雷电般的《火舌》和其它一些诗。

而我这一生多半不能修炼到介聂的这个平常而真实的境界了,我写不出他的《春雨》那样静默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