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格犯冲
她看着他,双眸泛着盈盈水光,衬得白瓷般的脸庞如同一朵滚动着露水的芍药,他墨玉般的眸子为之一凝,竟忘记自己的问题,俯身下去。
他微凉的唇落在她唇角的瞬间,只听她悠悠道:“我不会嫁给千华,更不想嫁给你。”那细致温润的吻像是一颗石子投在她的心湖,掠起波光粼粼的水花,然而她心底却腾升起无以名状的悲伤,像是湖心最深处的地崩,转瞬山河呼啸。
他听她的回答有趣,还没来得及问,又听她道:“我不会嫁给千华,是因不想委屈他。不想嫁给你,是因不想委屈我自己。”
他定了定,呼吸一窒,随即又很快平静下来,缓身放开她,道:“嫁给我,是委屈了你?”
屋内一阵窒息的死寂,稀薄的空气有些漫长难熬。
她侧眸透过大敞的窗望向园内皑皑白雪,目光漫过曾经的挣扎辗转,终于在这一刻停泊于命运难抵的岸边。
她轻缓地呼出一口气,不回答反问:“你……可有喜欢过我半分?”极短的一句话,她问得艰难而缓慢。
你可有在选择锦绣的瞬间,因我的安危而担忧过……
夜色里溢出一声轻笑:“半分?”
那轻笑没有回答胜似回答,让她瞬间白了脸,知道又是自讨没趣,却并不后悔。如果现在不问,她怕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问,更怕自己会犹豫。
他负手而立,含笑的眼眸渐渐沉敛,目色清冷地望着满园梅树:“我不会允许你嫁给莫千华,你最好想都不要去想。”
不会允许?是啊,她若嫁给莫千华,岂不是会毁了他的计划。
他从不在她面前称“本王”,只说“我”,他更不在她面前掩饰对皇权的野心,可是,他却从不会对她交付真心。她很好奇,他这样杀伐果断的人,究竟有没有心呢……
凉而软的衣袂滑过木桌,带着清浅的香气从屋内消失。
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咬着唇扬起脸,狠狠逼回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突然,她很想知道,在她碰触到他的底线时,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前一晚,莫千华来去匆匆,并未见官颖欢,在子夜前就离开了问剑山庄。
第二日,农历十二月初八一大早,官颖欢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坐着软轿慢悠悠摇晃到临靖府。
夜雪初霁,重重屋宇层层门阙的临靖府银装素裹,厚厚的落雪也没能遮掩住这座府邸的恢宏,据说这临靖府是盛武帝当年亲自下旨修建的府邸,奢华气派堪比位于六合的太子府。
官颖欢从软轿上蹦下来,抬眸看着顶上龙飞凤舞的鎏金牌匾,这王府的门槛六年来她踏过无数次,而这一次踏入,却很有可能会是她与他的转折点。
府里的丫鬟和管家都与官颖欢十分熟络,护卫远远看到官颖欢的轿子悠悠前来就已派人报了信,官颖欢才落稳脚跟,王管家已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哎哟,颖欢姑娘可好些天没来串门了。”
官颖欢笑眯眯地与王管家一路聊进去,嘴巴甜得像沾了蜜,听得王管家直乐呵。
所有人都没料到官颖欢此次前来居然是打算长住,她向来与王府里的人关系好,丫鬟们自然是开心,但裴子衍在书房里从官颖欢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却是难得露出了一抹诧异。
书房内,两人目光交汇,无声似有声。
官颖欢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凝着裴子衍:
您不是散播谣言说盛武帝要指婚吗,既然要指婚,我搬进来住一段日子又怎么了?
裴子衍坐在桌后,单手闲适地搁在桌上,指尖轻敲着桌面,手指修长洁白如玉,骨指分明。
——不是不愿嫁吗?这丫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官颖欢始终在笑,明媚的笑容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憔悴,朝他吐了吐舌头,又忍不住做个鬼脸。
面对官颖欢,裴子衍心底第一次没来由地生出一分似曾相识又不识的恍惚。
没有任何意外和阻拦,官颖欢在临靖王府住了下来,入住的裴苑与裴子衍的靖苑相邻,这样近的距离也让官颖欢在入住的短短两天里看到裴子衍生活的无所事事,不禁感叹有人做戏竟能做得这样真。
虽然裴子衍在天枢人眼里是个闲散王爷,但官颖欢知道,他行事狠辣,有魄力有手段,最重要的是他对权势有极强的欲望,分外享受于波谲云诡的权力场中倾轧搏杀的过程。也正因此,虽然他这些年来极力低调和掩盖,但在盛武帝眼里、在太子眼里,甚至在朝廷大臣眼里,从未有人真正看轻过他,这些人甚至忌惮他,所以盛武帝才会早早夺了他的实权将他安置在远离都城的临安。
官颖欢知道裴子衍这些年已在暗中集结了不少力量,却不知已到了什么程度。她因为太过喜欢他,所以总是用心地收集他的一切相关消息,不过最多的消息还是从偷听官林度与官颖承的谈话中得来的。朝廷如今表面一派祥和,盛武帝子嗣不多,待盛武帝归天之后似乎太子会顺理成章地继位,但实际上这几年朝廷已有不少人对太子的独断专行产生抵触。裴子衍一方面借由这些罅隙将这一部分人逐渐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另一方面,据说,裴子衍已开始将触角伸向江湖门派。而这第二个可能性,也是官林度不愿官颖欢与裴子衍再有往来的主要原因。
不过,今后这些都不再会是她官颖欢费心去挖掘的事了。
她来到王府,只需杀几个人,办妥一件事。
冷月朦胧中,临靖王府九转回廊上的华灯在夜风里摇曳生姿,一身黑色劲装裹出官颖欢玲珑有致的身躯,娇小的身躯宛如一道风熟悉地穿梭在王府中,轻点的足尖无声落在王府后山的层层树尖,站在顶峰朝下望去,一座小巧的木屋被层层高树环绕于中心。
突然,后山林中树影婆娑,簌簌作响,伫立于中心的小屋黑暗无光,看起来分外阴冷。
官颖欢纵身一跃,掩于树影之中,周围看似并无异状,却有股阴冷之气在周边迅速扩散,再垂眸一看,刚刚还在的木屋竟消失无踪,她眯起眸子朝四周望去,终于明白心中那股诡异感由何而来,这林子有阵法,难怪木屋忽隐忽现。
今夜她本想取王府内一人狗命,不料那人轻功竟还不错,害她在府内追丢了人,一路尾随到此几乎迷路,眼下看来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官颖欢提足正欲离开,林间婆娑声忽然放大,四面八方衣袂带风的声音急掠而来。
飞掠的声音停止,林木摇动,那些地上的树根长了脚般规律地朝四面移开,而后八个人从散开的树缝中疾步走了进来,官颖欢屏息凝神,发现木屋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这八个人正齐刷刷地跪在木屋前的空地上。
这场景着实诡异,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胡乱闯荡的官颖欢也不由得后背冒冷汗。
临靖王府的后山,竟然有这么瘆人的地方,不知子衍哥哥知道不知道。
头顶忽有风声掠过,一条黑影落叶般轻巧地停于官颖欢正对面的那棵树上,磐石般稳定,那棵树顶的高度恰好与官颖欢所在的位置相对,黑影蓦然隔空回望,冷风扬起他黑色衣袍猎猎作响。
那人戴着黑色斗笠,浑身上下也没有能看到的地方,包裹得这样严实,官颖欢却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宛如利剑般急刺而来,心突地一跳,她急忙屏息,稳住身体。
那人静静地朝官颖欢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官颖欢快要因屏息晕厥过去,冷汗浃背,那人才一拂衣袖俯身朝地面小屋冲掠而去。
待地上的几人都进入小屋,官颖欢才找到机会急忙按照原路返回。
官颖欢才踏入漆黑的房间反手关上房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蓝衫飘飘的男子走了进来。
官颖欢点燃一根蜡烛,抚着扑通通直跳的心口,头也不回道:“我对这王府也算熟悉,可今天才知道王府的后山,竟然有那样诡异的地方。莫不是什么邪教的教址吧?真是吓人。”
那男子走到桌边,烛光映出他的面容,俊朗的脸上一道蜈蚣般的疤痕从右边眉梢蔓延到右耳根,让那本算得上英俊的侧脸在忽明忽暗中显得有些恐怖。
官颖欢回头看那男子,眉眼都是亲近:“沧海,你抽空去查查那里究竟有什么,记得注意安全啊。那地方可真是邪乎呢。”
“是。”
官颖欢撑着双颊趴在桌上,愁眉苦脸:“今天真是出师不利,本想今晚取了那负心汉的狗命,没想到居然差点儿迷路。”
沧海平静的脸上先是出现一抹迷茫,随即反应过来官颖欢在说谁,垂眸慢慢问:“小姐是说,那个抛弃庄里的小如姑娘又糟蹋了其他女子的王府侍卫?”
官颖欢再次听到那人的可恶行径,气得跳起来一拍桌子:“就是那个浑蛋!”
“这种小事,小姐交给沧海就好。”
“唉!本来是想交给你的,可我这不是病几天闷坏了,想活动活动筋骨嘛。反正,杀那浑蛋也不是什么难事。”官颖欢摆摆手,唉声叹气,“算了算了,这几个人就交给你处理吧。”
沧海接过官颖欢递给自己的纸,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一人是方才官颖欢提及的负心汉,还有一人在府里也无足轻重,可第三个人,却让沧海犹豫:“小姐,这位是临靖王安置在流水阁的舞姬,小姐确定要杀?”
官颖欢抿起被风吹得有些干燥的唇:“确定。”这个女人两年前曾仗着子衍哥哥的宠爱,害死了从小就跟着她如姐妹一般的丫鬟小秋,她当时立誓要为小秋报仇,如今时机正好。
沧海办事,官颖欢从来不担心。短短两天,向来安宁无事的临靖王府死了三个人,两个人无足轻重,有一人却是裴子衍最宠的舞姬,全府上下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同时,在入住王府的第二天夜里,在雪地里活蹦乱跳一整天的官颖欢终于感染风寒病倒了,这一病像是连带前几日的旧伤一并复发,全身如火焚烧般痛和无力。
迷迷糊糊中,官颖欢在满屋浓郁的中药味中闻到一缕熟悉的清香,那清香袭近床畔,轻轻将她扶起,一勺一勺将暖热而苦涩的汤药喂入她口中,喂完汤药又把一颗蜜饯塞入她口中,甜腻顿时在口中化开冲淡不少苦涩。
官颖欢高烧三天后终于在恍惚中渐渐转醒,这三天的一切都不是太清晰,唯有每日三次的喂药,她清楚地记得身边的味道和融化在口里的甜腻。
曾经感冒发烧他也是这样喂她,并不陌生的举动让她再次迷茫。曾经他那样做,她会觉得他至少是有一丁点儿喜欢她的,可现在她清楚地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既然不在乎,何苦要这样费心做戏给她看,还是说,他做戏做了这些年,早已成了习惯。
临靖王府的大夫到底是了得,以前她每年冬日发烧都要在床上躺个七天才能生龙活虎,可在这王府神医的妙手之下,她不过三天就恢复了。
自官颖欢住进王府,一连五日王府不得安宁。不知是哪位碎嘴的传出闲言,说官颖欢命格与临靖王犯冲,不过一下午的时间,这流言就从王府流出传遍了整个临安。
据说,事情的起因,是在官颖欢高烧的第二天。王府的一位姑姑在大门前碰到一位路过的法师,那法师抬头看王府牌匾一眼,视线收回时恰好与这位姑姑的视线相撞,姑姑心头一凛,就这样,法师被请进了王府。
这法师神乎其神地掐指算了几算,问姑姑王府这几日是否有外人入住、是否有出人命。官颖欢入住的事并未隐瞒,若是有心想要知道也不难,但王府死了人的事早就从上到下进行了消息封锁,胆敢外传格杀勿论,这法师更不可能之前就知晓。姑姑顿时觉得法师太神,当下问了几个问题,法师皆一一回答并中正解。这位姑姑便请法师详解这几日府内异事的缘由,法师掐指再算,说是新入住王府的这位命格与临靖王犯冲。
即便传出流言的姑姑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流言却如星星之火般燎原而起。
坊间谣言传得一发不可收拾,当事人却在屋里闲得自在。
官颖欢正靠在床上品尝着青衣从厨房给她端来的太和饼,紧闭的房门“砰”一声被推开。
那声巨响让官颖欢嘴里还含着的半口太和饼卡在嗓子眼,一阵冷风灌入室内,她红着脸捶胸咳起来,顺了半天才将那半口饼咽下。
清凉华艳的气息风般袭至床畔,因咳嗽而泛着水光的圆眸里映出床前一双锦绣墨履,她顺着花纹繁复的月牙色天华锦袍朝上望去,看到裴子衍重如寒霜的面容上唇角的那一抹笑,像冬日里溶了碎雪的风,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