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谣言
冬日的临安城常常大雪纷飞,夜里一场大雪过后,清晨薄雪般的水汽浮游于冰凉的天地间,纷纷落在临靖王府覆着厚雪的琉璃瓦上,寒风吹过,飞檐边掠起一片雪雾。
裴子衍所居的靖苑外,锦绣娉婷而立,纤腰楚楚,一身紫色锦缎外穿着雪白的轻裘小袄,衬得那张绝美的容颜妖娆美腻,肌若皓雪。
锦绣抬手理了理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缓步朝裴子衍的寝室走去。三日前,她踉跄着回到府里却没有见到裴子衍,回来的那日路上,她心底一直在想裴子衍选择她的理由,却始终没有定论。甚至妄想,裴子衍选择她或许只因为更在乎她一些……
后来,她听到府里丫鬟们的闲言碎语才知道坊间已经传遍了裴子衍对她的深情,这两日在府里静下心休养,也慢慢明白了裴子衍的用意,让所有的人都误以为临靖王爱她爱到宁愿与问剑山庄作对。
她跟随裴子衍这么多年,太清楚裴子衍的喜怒不形于色,他又怎会轻易让世人看出他的感情,这一场戏,无非是做给天下人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锦绣是裴子衍的弱点。
风雪中,锦绣恍惚间扯出一抹苦笑,到头来,她只是官颖欢的挡箭牌而已。
昨日坊间谣言盛武帝要为裴子衍和官颖欢指婚。前几日,问剑山庄才答应莫千华的求婚,盛武帝突然赐婚,这其中绝对不可能是巧合。锦绣媚眸轻闪,或许,连官颖欢,也只是裴子衍的一颗棋子。
收好思绪和脸上复杂的表情,锦绣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轻叩门扉。
“进来。”
裴子衍慵懒地自帷帐内起身:“过来,伺候更衣。”
锦绣心底微微一惊,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是端着托盘中的衣袍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为裴子衍穿戴整齐。
“今后,我的起居,你来负责。”
裴子衍从来没有贴身丫鬟,虽然裴子衍出门在外总是带着她,而实际上在府里她几乎是没有任何机会能够近距离接触裴子衍的。裴子衍突然让她负责起居,心里高兴的同时也有些不安。
“是。”
裴子衍看出锦绣的心思,薄唇浅勾,宽大的袍袖一扬,锦绣那拂柳细腰便落入他怀中。
锦绣猛然一震,抬眸就见裴子衍俯身下来,漆黑的瞳孔内映出呆愣的她,她低喃了声:“王爷……”
余音未落,裴子衍的唇已落在她唇角,极轻,冰凉似雪花。
纵使性子再淡然,锦绣此刻也飞红了脸颊,讷讷地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还不待锦绣回温错觉一般轻的吻,裴子衍已起身退开。
“下去吧。”
锦绣回过神急忙整理心绪,看到屋外走来的百里,微微福身:“是。”
百里想起在屋外隐约看到屋内的画面:“王爷,打算开始用锦绣了?”
裴子衍的视线落在即将走出靖苑的锦绣背影上,眼底含着讥诮:“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是时候让她做些什么了。”
百里拢了拢袖子,眼观鼻鼻观心,垂眸道:“地牢里的三人如今只活着韩居一人,韩居也已奄奄一息。太子那边已派人到临安,像是要杀人灭口。属下对外宣称这三个天璇国人已死,但太子那边不看到尸体恐怕不会罢休。王爷打算如何处置韩居?”
“才三天而已,现在放了太过轻饶,但若现在不放,太子迟早会猜到本王已知晓韩居的身份。”裴子衍微微眯起眸子,眸底杀气乍现,“那就往死里打,打死了扔出去。手脚干净一些,不要让太子怀疑。”
“是。”太过轻饶?百里想起昨天他去地牢探视的情况,韩居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整个人血肉模糊,几次想要自尽,却由于被灌迷药而无力自尽,曾经那样意气风发手不留情的杀手,意志已被摧残殆尽,却求死不得。
百里终年平静的眼眸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抬眼就见裴子衍朝外走去:“昨日已按照王爷的要求散布消息,大街小巷现在传得沸沸扬扬。”
裴子衍袍袖一拂,信手摘下路边一朵梅花,轻拈于指间,雪风吹过带起一缕清香,那香味虚无缥缈,极像她曾经携了满园的芬芳扑进他怀里的香味,分明近在鼻端,拂袖间又芬芳全无。
“问剑山庄如何反应?”
“官林度还没有明确表态,不过据说已经开始犹豫,好像对于三天前答应莫千华的求亲有些后悔。只是,颖欢姑娘两天前已知晓官林度答应莫千华求亲的事,却没有任何表态,听到皇上要指婚的消息,倒是……”
裴子衍含着笑意的眼眸望向百里:“倒是什么?”官林度开始犹豫,这在预料之中,毕竟问剑山庄对皇上向来忠心,自古都没有忤逆过圣意。
“倒是很激烈地……反对。”
裴子衍忽然顿住脚步,垂眸低声轻喃:“反对?”
百里站在裴子衍身侧半步远的位置,看着停下脚步的裴子衍,竟在那眉梢看到几丝失落,那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裴子衍脸上的表情,惆怅得像坠了一地梅花雨,然而就在眨眼间,那浅淡的惆怅又如烟般消失无痕,好似他方才只是花了眼。
“不好了,不好了。哎!你见小姐了吗?”
“刚刚还在屋里啊!”
“什么,不见了?你们仨人都看不住一个人?”
“我,我……这能怪我吗?小姐向来古灵精怪,现在身体又好,我怎么能看得住啊!”
“小姐不会去找临靖王了吧?”
完蛋了,要是被庄主知道,她们几个又得被罚。
问剑山庄前院的树林中,一股轻柔细风越过院中层层松柏,在离议事厅最近的一颗黄杨树后停下,树下那人抬眼一瞅,看到浓密的树隙间有一处容身之处,不由得喜上眉梢,足尖一点轻盈地急掠而上,无声落在空隙的枝丫处,端着手中的点心盘腿坐下。
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叶洒在她的脸上,可不正是让人一阵好找的官颖欢嘛。
浓密绿树间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一转,盯着前方议事厅内面色凝重的两人,一双眸子竟比春日里满园的芍药还要绚烂,俏丽中带着少女才有的明媚,仔细瞧去,月下那脸庞白玉般的细腻精致,俏鼻樱唇,甜美中又有几分娇软到恰到好处的妩媚,十分可爱。
官颖欢的位置,将前方议事厅内两人的动作神情一览无遗,若没有风吹动树叶的刷刷声,凝神细听下还能隐约听到两人对话的内容。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官颖承突然激动起来。
“爹,问剑山庄十几代人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无二心,甚至从未忤逆过圣意!您若求情,我就不信盛武帝会强行指婚。难道您真要把小妹嫁给那个人?”
官林度双手负于身后,踱步窗下,恰好面向官颖欢。
官颖欢看着官林度,明媚的眼眸逐渐染上几分迷茫,她从记事起就没在这张如刀刻般的冷硬容颜上看到过这样的挣扎。她分明告诉过爹,她有办法能让盛武帝打消指婚的念头,爹还这样发愁是不相信她吗?
一个弟子从远处疾步跑来,门外低声道:“庄主,灵隐宫宫主莫千华到。”
官颖承皱眉:“爹,您让千华过来的?”
农历十二月十二是武林三宫八派每年一度大聚的日子,掐指算算不过只剩四五天,按理说莫千华应该是抽不出身过来的。今日爹邀他前来是打算做什么?官颖欢心突突跳起来,那家伙要是来了肯定还没进屋就会发现树上的她,还是先走为妙。
吃完最后一块点心,官颖欢拍拍手飞身走人。前脚才踏进欢喜园,几个丫鬟像寻到宝一样欢喜地飞奔过来,官颖欢心底哀号一声,头疼地看着几人,双手捂着耳朵,对几人的唠叨避而不见。
小丫鬟们好对付,但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的青衣显然不那么好敷衍。
“小姐又跑去哪儿了?”青衣瞪着眼睛,一副姐姐样的姿态。
“屋里好闷,就出去转转,转转。”官颖欢双手拢在嘴前哈着气,“可冻死我了哇,好青衣,快快给我倒杯热水吧。”
青衣看到官颖欢肩头的一片椭圆形黄杨树叶,心道又是躲在树上不知偷听什么去了。本还想教育一番,看到官颖欢冻得通红的鼻尖,又想着她才大病初愈,心头一软,叹着气把热水放在官颖欢面前,无奈道:“你就知道我最怕什么!”
“嘿嘿,就知道你最好啦!”官颖欢看着转身去给她拿暖炉的青衣,眉梢眼角盈盈一弯,净是俏皮可爱的弧度。
暖炉抱在手里整个人还没暖过来,欢喜园的一个丫鬟兴奋地跑来:“小姐,莫宫主来了,你要去前厅吗?”
官颖欢看着提及莫千华眼睛发亮的小丫鬟,笑得眯起眼睛,想起刚在前面听到的只言片语和已到山庄的莫千华,犹豫片刻,回道:“我去看看。”
官颖欢起身的瞬间,突然咔嚓一声,整个欢喜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四面变得寂静无声,刚还在外面叽叽喳喳的丫鬟们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再无动静。
青衣心下一凛,正要去护官颖欢,后颈一阵冰凉身软倒地。
官颖欢没有感到丝毫的杀气,这才不慌不忙地闭眸静听,只闻一股龙涎香在屋内散开,蓦地睁眼侧眸望去,檀木桌的正对面此刻坐着一人,窗外淡云飘浮而过露出清冷的月光,银辉透过纸窗洒在桌边那人身上,风姿娴雅,容色摄人。
原本淡定无色的精致面容此刻在暗中浮现出一抹慌乱,心尖狠狠抽了抽,官颖欢袖下的手紧紧握住,眼内浮起的淡淡薄雾在眨眼间很快散去,她抿唇甜甜一笑,坐下:“子衍哥哥大半夜地跑来我房里,有急事?”
裴子衍端起桌上的银制小酒壶,自斟一杯,抬袖饮酒时眸光掠过她僵硬的下颚:“还未出嫁,这问剑山庄上好的女儿红就被端上桌面,官庄主到底是着急了。”
他的声音在夜里似笑似讽,她误以为他在笑话她急着嫁给他,手攥得更紧,似乎唯有指尖深深陷入手心的疼痛才能减轻心口的钝痛:“是我昨日嘴馋从地窖偷出来的。”却不知裴子衍是在说官林度答应莫千华求亲之事。
“回嘴这样快,看来伤是好全了。”裴子衍拂身而起,劲风袭过,官颖欢几乎在瞬间向另一侧倾去,然而他却更快地欺身上前将她困于木桌与双臂之间,俯身下去。
他抱得她并不紧窒,她却丝毫都动弹不得,灼热的男子气息带着那股清雅的香气迎面扑来,在她脸颊边耳鬓厮磨,温润的气息让她耳边微微起了湿汗,发丝轻粘在耳廓上,微微发痒。
裴子衍抬起手臂,指尖勾着她圆润的下颚,抬起:“这么说,是你自己急着嫁给莫千华?”
这样的姿势让两人离得更加近,呼吸相缠,两人因动作而微乱的发丝垂在身前纠纠缠缠地绕在一起,像极了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情。她心口一堵,偏过头去,他却改用两指强硬地扳过她的脸颊,虎口卡在她的下颚让她动弹不得。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眸子定定地望着他,那双如暗夜星辰般璀璨的眼眸如此认真地凝视着她,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深情无比,她却在他的眼底深处看到寒霜般的冷。
这才是真实的他,一旦她碰触到他的底线,他就会变得冷血无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宠着她,会因她无意间的一句话派人搜寻整个天枢只为帮她寻找想要练的剑谱,他也曾因她尝到他府里盛武帝赏的“金银夹花平截”赞不绝口而让人从六合八百里加急请来大厨,就如现在,他也会将天枢皇宫之外仅余的一瓶雪莲膏送给她养伤。
然而他的宠爱却始终收放自如张弛有度,只要她稍稍朝他迈去一步,他就会无声无息地退后一步,让两人永远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一段合适到他随时拂袖而去她也没有资格去埋怨的距离。
他选择锦绣而放弃她,她心底的怨和痛丝毫不能朝他发泄,因为她不是他的谁,她没有资格。
原以为,嫁给他是她唯一的心愿。可在她快要奄奄一息的时候,生死的瞬间往事重现,再次回望多年种种,才恍觉那些记忆中怀抱里的温暖,不过是她梦幻里的一场空。也是在那一瞬间,她发现,她的心愿并不只是嫁给他,她还想成为他心尖上那个唯一。
既然不能是唯一,那她要一个光鲜亮丽的地位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