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变故
语毕,她旋身一跃,从窗口飞身而出:“这一路赶来,口也渴了,酒我就带走了。”
官颖欢从屏风后出来,见到眉头紧蹙的裴子衍,拽拽他的衣袖:“你怎么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妹?”
不对,她应该问的是,她怎么不知他还曾拜师学艺?他和他的师妹这么高深的武功,究竟出自何门?若是他的门派中有人要参加武试步入仕途,问剑山庄的弟子怕也得拂袖让位吧。
裴子衍牵过她的手将她安置在床边,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幼时为防各种暗算便拜了山中师父学艺,也不是什么江湖大派,便没提过。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找百里谈些事情。”
官颖欢缩头乌龟般吐吐舌头:“你那师妹不会回头来暗算我吧?”
裴子衍无奈一笑,摸摸她的脑袋:“不会的,我让慕容灵来守着你,快睡吧。”
“嗯,好,那你快点回来。”
他俯身,摸摸她微红的脸颊,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嗯。”
念岚和官颖欢的事才解决,这样的午后本是倚栏听风雨极为惬意的时刻,百里却听远处有声漫步而来,轻叹一声,掀开门扉,便见裴子衍执伞踏来,那沉静的眉眼间难得的笑意让他不由得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裴子衍收起纸伞,将伞斜靠在门边,回身看窗边素发白衣的百里:“昨夜休息的,可好?”
百里惶恐,眉梢一抖:“谢主子关心,很好。”
裴子衍见百里低垂着眸子,双手拢在袖里,古井般平静,笑道:“知道刚刚谁来了?”
百里这才疑惑抬眸:“谁?”
裴子衍似笑非笑地望百里一眼,伸手斟一壶暖茶:“她说,这南傕的清酒没有我酿的桃花酒美味。”
百里那千年难变的古井黑眸骤然一缩,有一抹殇色划过,随即又很快敛入眸心。
裴子衍双手捂着茶杯,恍惚间想起三年前:
深山古寺,一盏青灯,几丝细雨。
残灯淡雾里,有人挥剑断情仇,有人掩袖洒殇泪。
恩仇已断的两人,若再次相遇,会是怎样的场景?
“想来太子夺取那卷宗,知遥有很大的功劳。”裴子衍饮下暖茶,顿觉浑身都舒畅起来,“我本就觉得蹊跷,太子手下是有谋士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武士,他若要从问剑山庄夺取画卷而不借助玄月楼的力,也实在很难达到目的,如果是知遥插手,便不觉得奇怪了。”
百里拢在袖内的手拂过小手臂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她终究还是站在了我们对立的一面。”
裴子衍挑眉浅笑:“那不一定。”
“你的意思是?”
“知遥能出山,证明她还未看破这十丈软红,心里还有希冀。”裴子衍沉默一瞬,转言道,“百里,这次需要你出手。”
百里神色寥寥地望向窗外:“属下与她早已无瓜葛,况且……”
“你若出手相助,我准知韶永远留在天枢。”裴子衍甩出杀手锏,见百里神色果然有所松动,追加道,“知韶那边,我会去说。”
百里望一眼裴子衍,心事浮沉,千言万语尽在眼神之中。
裴子衍仅对视了百里的眼神一瞬,眉梢轻挑:“百里,你怕自己对她余情未了,怕自己心生动摇。”
窗外一束迎春开得正好,雨水袭来,那碎碎黄花不堪风雨凋落泥土里,化为一缕芬芳融入春季里。
百里视线转向窗外,渐渐沉敛,不否认。
那些过往的风花雪月早已埋藏在时光的尘埃里,即便那以后的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孤夜挑灯寂寂,他也不后悔全力过后那一剑斩情丝。
情深缠绵,终不能抵家仇国恨。
有些感情,不如就让它随时间一起消散在风中罢了。
裴子衍知已说动百里,便不再多言,转而问:“南傕后山的山洞可查清了?”
百里收回心神:“王爷与王妃一离开,属下就命外面的杀手进去搜查。那瀑布后面虽是藏身的好地方,却空无一物。”
“但是……”
“但是什么?”
“属下觉得那里之前定是有人,也许仅凭直觉吧。”百里见裴子衍“嗯”了一声,接道,“在王爷与杀手打斗的过程中,若要将里面的物品全部搬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裴子衍手指拨了拨已然冰凉的茶杯里漂浮的茶梗:“所以,瀑布的后面很有可能还有其他通道,不然那些物品也无法撤离。”
“是。”
“只是,属下要继续搜查时,族长带着族人说是寻人一路至此处,属下便提前令杀手们先行离去了。”
裴子衍抬眼看百里,百里对上裴子衍的视线,灵光一闪:“这族长寻人倒是寻得巧,在自己的地盘一直都找不到人,等我们找到时,他也偏偏找到这个地方。”
百里见裴子衍嘴角含笑,却不说话,问:“王爷有问王妃去了哪儿吗?”
裴子衍摇摇头,他并没有主动问她,但她却问了他一句:“你见莫千华了吗?”
她在与杀手过招之前毫发未伤,看样也不像淋过大雨或是迷路,在她出现之前应是一直在山洞的瀑布之后的,听她那样问,那么与她在一起的应是莫千华。
可是,莫千华为何会出现在南傕?那山洞恰好是族长所居的山腰正下方,那么隐秘的地方,若不是南傕人又怎会熟悉至此。
“一直都是莫千华在查我们,这次,该换我们查查他了。”
官颖欢将脑袋探出窗外,看到慕容灵挺身坐在屋檐下,腰间常常携带的那剑放在右手边,整个人眺望着山林,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阿灵。”
官颖欢叫了几声,见慕容灵没有反应,这才硬硬叫了声:“慕容灵。”
过了一瞬,慕容灵转首过来,望向官颖欢,琉璃般美丽的眼睛里无情无绪:“在。”
官颖欢心里有些失落,朝他招招手:“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慕容灵拿过剑,起身,进屋,反手关门。
被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盯着,官颖欢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她点起脚尖将自己的脸颊凑过去,先是左边,再是右边,然后眨眼看着他:“你真不记得我?”
慕容灵的视线,先是落在她的左脸,又落在她的右脸,最后落在她俏挺的鼻尖,再然后,看着她的眼睛:“不记得。”
官颖欢蹙眉,脚跟落回地面,咬了咬唇,伸手去拽慕容灵的衣袖。
慕容灵见她伸过手来,后退一步。
官颖欢抬眼看一眼他,上前一步,又伸出手去。
慕容灵再后退。
官颖欢生气,瞪着略肿的大眼睛:“不许动!”
这次,慕容灵真的听话地没有后退,只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官颖欢的手,像是怕她图谋不轨。
官颖欢拽住慕容灵的衣袖,挽起他垂落的黑色袖口,将他掌心翻转朝上,他的手腕处一道疤痕跃入眼底,官颖欢樱唇一抿,抬眼水汪汪地看着慕容灵:“真的是你,沧海。”
慕容灵长睫一眨,正欲将手腕从她手中收回,官颖欢不留神脚下一绊,跌进慕容灵怀里。
慕容灵僵硬地扶着官颖欢,转目望向门口。
身后似有微微响动,官颖欢撑着慕容灵的手臂站直身子,扭身就见门口长身而立的裴子衍,正深深地看着她。
她要问慕容灵的正经话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回来了。
官颖欢尴尬地朝裴子衍笑笑,而慕容灵收回手后,像拂去尘埃般拂了拂衣袖,不看官颖欢一眼,朝外走去,官颖欢见慕容灵嫌弃的举动,心底哀号——他不是沧海,不是,才不是沧海!沧海才不会嫌弃她!
裴子衍哪里顾得上她受伤的小心脏,反手将慕容灵的背影关在门外,无声地看着官颖欢。
官颖欢朝裴子衍嘿嘿一笑,只觉此刻无声胜有声。
“不小心,不小心。”
大雨停歇的当晚,官颖欢终于赶回临安。回问剑山庄,是这些天来唯一心心念念的事,可当马车踏入临安城门的那一刻,她却胆怯了。从未有过的害怕如噩梦般紧紧扼住她的心口,快要无法呼吸。
她乖顺地任裴子衍牵着走出软轿,山庄外巡逻的弟子见到她后愣怔了一瞬,随即便顾不上招呼急忙转身朝山庄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喊——
小姐回来了!小师妹回来了!
很快,她听到悄静的山庄变得吵闹起来。
她紧紧握住裴子衍的手,抬头看满目苍穹,夜色浓得像宣纸上的泼墨,层层泼满画面,一弯冷月在浓墨中勾勒出微弯的一条明线。
春夜的风呼呼从耳边拂过,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朝山庄迈去。
大年时这里还是满目喜红,不过月余,红妆换白妆,即便是春的气息也无法遮掩这满园萧瑟。
烛火飘摇里,灵堂光影明灭,白纱轻曳。
官颖欢咬着牙迈过灵堂门槛,缓缓将手从裴子衍的手中抽出来,紧攥成拳。
“颖欢。”
分明是熟悉的声音,却一夕之间苍老很多。
官颖欢转过身,看到身后憔悴的官林度,甫进临安后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扑进熟悉的怀抱里放声大哭。
裴子衍望一眼灵堂的牌位,慢慢退出房间,将空间留给父女两人。
山庄内的丫鬟和弟子手脚动作很是麻利,裴子衍走到官颖欢的房间时屋内已收拾得整齐妥当,净脸的热水都已在屋内袅袅地冒着热气。
临出灵堂前的那一瞥,看起来很短,实际却很长,长到裴子衍净过脸坐在桌前饮茶时,仍觉得眼前白纱飞舞,而那灵牌就隐在白纱里,忽隐忽现。
春夜迷离,白纱浮动。
夜晚的凉风骤然推开窗户呼啦一声涌入,室内帐幔霎时吹得缭乱狂舞,裴子衍俊美的容颜在忽闪忽闪的烛火里显现出诡异的阴影,一阵风卷过,房间陡然暗了下来,飞舞的帐幔在朦淡的月色里如千层迷离的柔光,光影里忽有银色的光穿透帐幔直射桌旁那人。
裴子衍黑暗里的眼眸清亮透彻,幽火浮沉,冷光袭向后背的同时,他单掌拍上木桌飞身腾起,剑气虽利,却也未掀起他身后静静披泻的墨发。
流水般飞身而入的那人,并不隐藏身份,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有闲情逸致品茶,王爷,你的心果真与常人不同。”
裴子衍旋身一拍桌面,桌上茶杯腾空而起,他好似低声笑了声,眼中森然光芒一闪,宽大的衣袍拂过那人手中剑时,借着月光看到了剑柄那朵红莲。
果真是你,“毒花剑”莫千华。
莫千华只觉眼前几处星光闪烁,杯中余水在裴子衍指间化为九滴利刃,破空而来,直贯他面门,不过随手拈来的暗器,也让他感受到裴子衍展袖间无与伦比的霸气,手中毒花剑横空挡去袭来的水滴,两方相击,在夜色中溅出万千凝露。
裴子衍目光轻闪,旋步向后仰身之际右手顺着莫千华左臂顺藤袭上,劲气如浩荡潮水掀起莫千华绯袍无风自鼓,就在莫千华以为裴子衍会收紧五指袭他臂膀时,裴子衍蓦地松手,另一手掌趁着他让出的空门,直袭向他胸膛!
莫千华利剑急速转向地面,撑着身体倾身一跃,险些与裴子衍擦掌而过。
许是没料到裴子衍竟出重伤的一招,莫千华低喃一声“够狠”,风情妖孽。
裴子衍反手击向莫千华手中剑柄,借力向后一飘,落回五步之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拂袍袂,凤眸生辉:“别来无恙,莫宫主。或者说,莫族长?”
莫千华手腕轻转,利剑轻巧入鞘放于桌上,他旖旎着绯色长袍向后轻轻一跃,坐在窗台上,微笑地望着裴子衍:“别来无恙啊,临靖王。或者说,素隐公子?”
裴子衍薄唇缓勾,一声轻笑,摄人心魄。
两人嘴角含笑,眼神在昏暗中相触,却谁也没有再开口。
莫千华身后的夜空,玄月轻挂,光辉朦淡,他背着月光,熠灿的魅眸隐在昏暗里愈发显出几分幽深。
有多少笑脸相迎的背后是算计与抗争,两个本没有利益纠葛的人,却为了同一个人暗中较真儿,只是不知,最后的最后究竟会是谁算计了谁?
忽然,房间外骚动骤起,动静越来越大,裴子衍与莫千华对望一眼,心下皆有不好的预感。
夜幕深暗,黑云合璧,院外萧萧风声伴着树叶飒飒作响,裴子衍凤眸轻眯,一拂袖飞身而上落于院中树顶,俯身四望,山庄人影绰绰,混乱一团。
欢喜园外隐约有黑影一闪而过,莫千华想起灵堂之上的官颖欢,飞身追去。
不久前还烛火摇晃白纱摇曳的灵堂,此刻悄然寂静,黑暗一片,莫千华在屋内转了一圈也不见任何人影,亦没有打斗的痕迹,不由得心下生疑。
他轻唤一声:“颖欢?”
屋外忽有凌厉之光袭来,一道银色的剑光直直从面前划过,被剑气波及的地方白纱如断发般飘落于地,莫千华足尖点地,朝后轻轻一掠,软剑从腰间抽身,灌注内里微微一抖,软剑立即化为利刃,挡去迎面而来的剑光。
屋内的烛心突然爆开一点儿油芯,蓦地又亮起一盏。
昏暗里,莫千华看到对方黑色锦袍腰间骷髅挂坠的着装,眼中勾起几分潋滟,又是陷害玄月楼,这素隐的敌人可真是不少。
对方冷哼一声:“莫千华?”
莫千华轻笑,手腕一转,烛光下映出手中剑柄的红莲,在迷蒙之处暗自妖娆。
对方蓦地拔地而起,单掌拍于莫千华身前木桌,借力刺去,落掌间砰的一声木桌被抓出几个洞。
莫千华闪避间拿起身后官颖承的灵牌,视线落在桌上,眉目一紧。
太极掌?
这是玄月楼二当家夜安的独门武功。
一时间,气氛突然变得无比凝重。
莫千华想起方才他从欢喜园离开时,裴子衍并未离开,如果裴子衍担忧官颖欢,应当与他一样第一时间前往灵堂才对。
莫非,这些真是玄月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