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南傕
果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沧海,死了。”
空气里有一刹那的寂静。
“你说什么?”
“沧海,死了。”裴子衍上前一步,伸手拦过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轻轻抚着,“却也没死,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官颖欢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等到裴子衍后面那句“却也没死”说出口,她才猛然吸一口气,觉得又活了过来。
她抓紧他的衣袖,蓦地抬起脸:“什么叫却也没死?”是不是已经躺在那里不能动不能说话,虽然活着却似死了一般?
她双眼积满泪水,如一汪碧水,长长的睫毛轻轻一眨,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他心头立马揪得紧紧的,抬起手指拂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简单来说,他活过来了,却是以另外一种身份。今后,不会再有沧海,只有,慕容灵。”
从祁舟城前往临安由于要绕过一座山,所以路程就稍微远了些,裴子衍最终决定穿过南傕镇走一条捷径,南傕镇紧邻临安,这样就能提前两个时辰回到临安。
摇摇晃晃的软轿让依靠在裴子衍身上的官颖欢昏昏欲睡,朦胧中,似是看到沧海在她眼前倒下,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他身边的地面却逐渐被鲜红的血缓缓渗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然后汇聚成小溪,逐渐向四周蔓延开去,宛如开在彼岸的红色曼陀罗。
她愣愣地垂眸,那血迹一点点地流淌到她脚下,她退后几步,那血迹如同有生命般又继续蔓延而来,她心跳加速,退后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转身飞奔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她怯怯回眸,却见那血迹依然紧随她后,她慢它慢,她快它快……
颖欢?
周围有人在叫她。
沧海……
沧海……
“沧海!”官颖欢喊着沧海蓦地惊醒,身旁是裴子衍搂着她在轻声唤“颖欢”。
“醒了?”裴子衍拿着巾帕擦拭她额头渗出的细汗,指尖勾过她粘在脸颊边的发丝拂到耳后,“梦到沧海了?”
官颖欢大口吸着气,抬眼有些发蒙地看着裴子衍:“我又做梦了。”
裴子衍蹙眉,拍拍她的脸颊:“大概是想得太多,再睡会儿?”
官颖欢摇摇头,抬起有些疲倦的眼睛看裴子衍,软轿内光线很暗,她只见他明亮的眼睛还有那半点似樱的唇色,这样的他难得看起来恬静温润,那平日里满身的寒气也收敛很多。
看见眼前这样的裴子衍,噩梦里的难受竟渐渐如风般消散而去,她轻噘红唇,拽着裴子衍的衣袖:“沧海和青衣呢?”
她的声音带着醒后的浅浅沙哑,如春日里拂过漫山轻软绿草的暖风,在裴子衍心头沙沙作响。
他抬手擦过她的耳侧,她呼吸微一顿,白皙的耳垂泛上淡淡的红晕,宛如红墨叮咚一声落入水中散开般的清红、软润。他低垂着眸子看她,见她长睫微颤,低低一笑,指尖却擦过她耳垂的肌肤撩起她身后的车窗软帘。
她见自己的窘态被他察觉,恼怒地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这一看,视线恰好落在窗外。
外面阳光正好,却不浓艳,薄云如纸,透出淡淡的温暖日光来,那日光柔和洒下,地面万物皆被蒙上一层极浅极淡的光晕。路边溪水淙淙流淌,她轻吸一口气,有青草和野花的芳香扑鼻而来,极目望去,大片的暖黄花朵在广袤的地面蔓延,美得低调而动人。
远处不知是哪里,传来轻轻敲钟声,悠远而清凉宏大。
耳畔忽有湿热的气息袭来,她听到他低浅而婉转魅人的声音:“青衣在后面那顶软轿里,慕容灵,在旁边守着。”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前面那个问题:“嗯……”发出音,才觉这短短一个音节,竟让她发出颤抖的尾音。
旷野里风有些大,吹起她披泻在身后的黑发,遮掩住裴子衍的视线。
他抬手撩起她的发丝一并拂到她另一侧,她肩膀精致清瘦,乌黑飘荡而下的墨发更衬得她后颈白皙凝润,隐约能看到她皮肤上的汗毛,细小得可爱。
他眸心微缩,松开车帘抚上她的下颌轻轻摩挲,他感到手下肌肤细微的悸颤,唇角轻抿,虎口卡住她下颌顺势将她的脸扳过来。
官颖欢只觉眼前一暗,那半点樱色的薄唇便温温凉凉地落下来。
缠绵。
“喂!木头,我们休息休息?”
轿外陡然传来清脆如莺的声音,官颖欢蓦然一震,才忆起还有第三顶软轿,那里坐着她在宫内见到的凌静玉。他们临走之际,盛武帝突然将她叫去介绍给凌静玉,说起凌静玉与她的渊源,盛武帝甚觉两人投缘,恰好前些日子凌静玉嚷嚷着要回临安看祖父,这便拜托她带着凌静玉一起回临安。
虽说凌静玉是探望祖父,可她看着盛武帝的表情,总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裴子衍抚着她脸颊的手刚松开,轿帘便被掀开,一张俏丽的脸探了进来:“子衍哥哥,我好渴,我们在前面的茶摊喝点水再走吧?”
裴子衍蹙眉:“下次先打招呼。”
凌静玉用丝毫听不出抱歉的语调说了声抱歉,便自行命前行的轿子停下,又在轿外喊着:“大家都休息休息啊,去喝点水吧。子衍哥哥,你们也快出来吧。”
官颖欢在角落里定了定,拂开裴子衍伸开的手,自行下了轿。
风声轻细,花香淡绕,野外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
官颖欢伸开懒腰,阖起眼眸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侧眸朝后面那顶软轿望去。
慕容灵跟在青衣的身后朝她走过来,如今细细看去,真是与沧海一样的高度与身形,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全然不同,那张脸的五官也全然不同。
以前的沧海,虽然常年面无表情,但看着她时眼眸也是有温度的,可如今的慕容灵,看着她时视线却像是透过她落在身后的不知什么地方。
有种,被漠视的感觉。
虽然现在的他冷冰冰,但只要他还活着,还跟在她身边,她依旧觉得很温暖。
官颖欢揉揉有些酸涩的鼻头:“慕容灵,渴不渴?”
那人的视线在官颖欢脸上定了几分,点点头,然后越过她朝不远处的摊位走去。那里有对年迈的老夫妇摆着三张简陋的桌椅,一个炉子,一壶茶。
青衣鬼鬼祟祟地拽着官颖欢:“小姐,你哪儿带回来的他?真是诡异的紧。看起来冷冰冰怪吓人的,反应也慢,但好像也没什么威胁性。你确定,他不是太子或者谁安插来的奸细?”
官颖欢望着慕容灵挺拔的背影,拍拍青衣的手背,轻声道:“青衣,他是我们的人,你不要欺负他。”
青衣一口气憋在胸口,看着已经端起大碗喝水的慕容灵,无比郁闷加嫉妒,长得漂亮了不起吗?才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小姐居然就向着那木头说话了……
官颖欢过去的时候三张桌只剩一张留有一个位置,她便默默坐在裴子衍身边,与凌静玉同桌。
凌静玉看着官颖欢,脑袋一歪:“颖欢姐姐,你真不记得我?”
官颖欢生活的临安,周遭都是比自己大的人,一向是她叫别人姐姐哥哥,如今被人叫作姐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她表情有些不自然地摇摇头,竟有些不大好意思。自己记性应该没有这么差,她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记得她与凌静玉认识呢?
裴子衍笑着摇摇头,低头喝茶。
官颖欢恨恨地咬着牙,很好,两人这么快就有秘密了,很好。
三桌中一桌不知坐着什么人,埋头嘀嘀咕咕,只在他们一行人下轿时抬眼朝他们望去一眼,再没有看过他们。官颖欢心中觉得古怪,怎么说他们这一行人也都够出众呀,在这偏僻的乡野之间,别说另张桌的两个粗布衣着打扮的男人,就连卖茶老夫妇看着他们的神情都无异。
这样的平静中不知怎地就透着几分古怪。
“老奶奶。”官颖欢朝老妇叫了一声。
老妇转过身来,蹒跚着慢悠悠走过来,在官颖欢身边微微俯下身子,笑问:“姑娘,茶喝着不爽口?”
“不是不是。”官颖欢急忙摆手,“就是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住宿的地方?”
老妇指着西北方向的树林:“穿过那里,再走十里地,就到南傕镇了,镇子里啥都有。”
“那里?”官颖欢顺着老妇的手望去,那里一片密林,哪里有路?
“对。”老妇点点头,不待官颖欢继续问,又转身去招呼另桌他们不相识的那两个男人。
官颖欢不甘心地拽拽裴子衍的衣袖:“喂!神通广大的王爷,你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裴子衍笑了笑,瞥了眼旁桌那两个男人,“你没听过南傕族?”
南傕族?那是什么民族?
南傕镇就紧邻临安,她从小生长在临安,竟然从未听过南傕族!
官颖欢悄悄趴在裴子衍身边,悄声道:“你是说,这老妇与旁边的人都是南傕族的人?可是这与我刚刚说的奇怪有什么关系?”
凌静玉无奈地瞥了眼官颖欢:“你真是在临安长大?南傕族老一辈的人不能闻不能视,你不知道?”
难怪这几个人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可是,如果听不到,刚刚那位老奶奶怎么能知道她在叫她呢?
“南傕族的人,虽听不到看不到,却天生有极强的感应能力,所以那位老人才能知道你在问什么。”裴子衍侧首朝西北方向的密林望去,语气悠悠如周遭缓缓轻流的细风,“也正因此,有传言,南傕族有一位能预见未来的神姑。”
轻风拂起裴子衍身后垂落的墨发,官颖欢看到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深处有光芒幽幽闪动。
难道路过南傕镇是裴子衍最初就计划好的,并非临时改变路线抄近路?
一行人穿过密林前往小镇的路上,官颖欢躺在裴子衍的怀里细细听着关于南傕镇的故事。
南傕族最早有“神族”之称,后因一次预言天枢国将在和天璇国的战役中战败,而被当时的天鸾帝下旨降罪。族长因当时神姑的预言被叛二十年牢狱之罪,却在第一个年头不知何故死在狱中。
那次预言给平静的南傕族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族长莫名丧命,紧接着朝廷开始向自开国以来就不纳税的南傕族苛政赋税,甚至暴索俊童入宫为宦官,将年幼美女纳为歌姬。
自那时起,南傕族便停止了占卜和预言,传说,为防止有族人不听命令,神姑便做了法事,自那时起南傕的族人就开始不能闻不能视。
这些暴举直到盛武帝继位才停歇,南傕人不能闻不能视的咒语也因此被打破。朝廷虽已停止苛政赋税和各项暴举,但南傕族对朝廷的憎恶却并没有减少。在南傕人的心里,盛武帝之所以会停止这些暴举,是因如今的安贵妃是南傕人。用一人的牺牲换来整个族人的平静,在素来心高气傲的南傕人心里是深以为耻的。况且,整个族人都深深地怀疑,盛武帝看似赦免南傕族,实际上是想要更多的回报,譬如,南傕人发誓不再进行的预言。
那位老奶奶口中所说的“镇子”全然不像官颖欢脑海里想的那样繁华人影匆匆,房屋也不似其他城镇建得那样堂皇,全部是用木头搭建而成,一幢幢坐落在山野、密林之中,可以说小镇都是搭建在密林之中,林中有镇,镇隐于林,有种世外桃源的幽静与宁谧。
这样静谧的地方,官颖欢一下软轿就变得轻手轻脚,生怕太大的动静会破坏这难得一见的悠然。
小镇里的人衣着朴素而干净,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孩子在林间嬉闹,淳朴的气息扬洒在每一个角落。
临安的附近有这样一座难得的世外小镇,她竟然不知道。
小镇里并没有所谓的客栈,但是镇民都很热心,得知他们是临安人,热情更甚。他们刻意隐去身份寻了一户人家落脚。
在小镇深处的山脚下,有一座木屋。
屋内红烛忽明忽暗,一阵风过几乎要失去光亮,再下一瞬又奇迹般燃烧起来,昏暗的烛光中,一张鬼魅的面具闪现。
另一旁,白须者捋捋胡须,笑意盎然:“族长。”
“嗯。”银色獠牙面具在烛光中侧过,反射出骇人银光。
白须者凝眉瞅了眼屋外,方上前一步,低声道:“裴子衍一行人到此处,应不是路过。”
沙哑的声音又低一分:“有可能是为神姑,也有可能是因为密卷。”
獠牙面具蓦地转过来:“神姑?”问罢,哈哈大笑起来,声音竟出奇地低柔好听,不似面具那般骇人,“裴子衍那样的人,会相信南傕族真有神姑存在?”
白须老人见主上拂袖转身,不甚在意,凝思半晌:“所以,属下认为是为密卷。只是,裴子衍如何知道另一半的密卷是在南傕?”
面具之人语含笑意,回首问:“您如何看?”
白须老人顿了片刻,仰首,神色忧虑:“当年经手那件事的人无非是权律,或许,权律见太子势不如前,倒戈向裴子衍,说了半张卷宗的去向?”
面具之后那人启唇:“有这个可能。”
白须老人蹙眉:“如果卷宗还留在南傕,无疑又是南傕的一场灾难。就像问剑山庄一样,有盛武帝的庇护又如何?毕竟山高皇帝远,如今问剑山庄已因另一半卷宗岌岌可危,盛武帝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知道,或许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南傕还没有问剑山庄的背景更没有任何人庇护,我们只能靠自己。”
提及问剑山庄之事,面具之人敲在桌上的指尖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