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帐暖
裴子衍利用她这件事,两人之间一直心知肚明,却从未将它摆在明面上摊开讲过。
此刻,她口不择言地一通出气,原本心里就清楚的事被这样毫无遮拦、毫无修饰地喊出来,比预想的还要伤人一万倍,连她自己听在心里,都觉得自己可怜、凄凉。
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以为有他在身边便是最大的幸运,她曾无数次念想,自己前世究竟是做了多少善事,才能在今生有幸遇见他。她从未怀疑过他的每一分温柔和每一次关怀,在隐隐得知他对她的一切都不是单纯的喜欢,有可能只是利用时,她却还深陷他的温柔,宁愿相信自己一直体会到的幸福是真的。
是她太傻,只看得到他眼底醉人的温柔,却没能发现那醉人温柔之中的隔膜与遥远。
他其实从未爱过她,哦,不对,他甚至可能没有喜欢过她,曾经无数次让她小鹿乱撞的眼神交流不过是她对爱情的憧憬所臆想出的感情。
她,不过是他布局的数颗棋子中的一颗而已。
裴子衍冷笑一声,两指掐住她的下颌,将她气得通红的脸固定住,不得不直直盯着他隐有怒气的双眸:“那你期待谁的关心呢?莫千华?”
“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他未松手,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在她怒瞪的视线下将解药慢慢送进她的嘴里,邪气一笑:“既然不愿乖乖吃药,那换种方式好了。”
官颖欢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脑袋里“轰”一声像是有烟花炸开,气血上涌,憋得笑脸愈发通红。情急之下,她想要伸手去推,又想起他腰腹的伤,就在一眨眼的犹豫时间里,下颌一阵吃痛,她“啊”一声张口痛叫时,裴子衍含着解药的温热双唇顷刻覆了上去。
一股草药的辛苦清凉味夹杂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不断扑入鼻息,药丸顺着他的力道被强迫塞入她口中,不多时自喉而下,咽了进去。
她扑闪着迷蒙含泪的眼睛望着他,他的睫毛轻轻刷在她脸上,她竟在他微蹙的双眉间隐约看到似有若无的怜惜,心忽然飘了起来,空荡荡地飘浮着,虚无而不真实。
他紧紧拥着她,隔着衣物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强势而有力。
她蓦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再次陷入自己构建的情绪之中,转瞬,他居高临下冷冷望着她的画面闪入视线,她倏然惊醒,不顾他腰腹的伤,双手用力将他推开,跳落于地,朝外跑去。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若是来硬的一定逃不开,所以她咬了牙朝他伤口上推去。
他闷哼一声,翻身在床上躺下,咬着牙冷汗淋淋,她推他的着力点恰好在腰腹,本快要好的伤口经这猛然之力,又裂开渐渐渗出血来。
他深呼吸几口气,侧头朝外望去,眸底冷冽之色尽现。
莫千华。
莫千华……
留你,还是不留你呢……
官颖欢不知自己是不是相信素隐的话,只是,一大早便在屋里坐立不安,时不时地跑到外面张望,已经过了晌午,依旧不见素隐说的那样有人送青衣回来。
官颖欢的等待从最初的不确定、紧张,再到期望,最后几经周折,恢复平静。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房间里灯烛耀眼,大红的蜡水宛如泪滴一般一颗颗从顶端滑落,又很快凝固在烛台上,宛如一朵朵血色梅花。
戌时,灯烛都快要燃尽的时候,有丫鬟缓步走来:“王妃,还要再续灯吗?”
官颖欢朝窗外浓墨般的夜看了一眼:“不用了,我马上就休息。”
丫鬟看着官颖欢,似乎欲言又止,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王妃不等王爷回来吗?”
提及裴子衍,官颖欢就想起那晚她的落荒而逃,急忙撇过脸朝床边走去:“不用,他回来也是睡在旁边的房间。”
“可是王爷身上有伤,而且……”
官颖欢知丫鬟一定是裴子衍的人,此刻她心烦意乱,更不想听任何裴子衍的人在她面前当说客,不由得蹙眉:“伤他的又不是我……”
正说着,门外有脚步声急速而来,官颖欢与丫鬟对望一眼,丫鬟疾步出去,回头对官颖欢激动道:“王妃,您身边的丫鬟被送回来了!”
官颖欢怔了一瞬,随即飞一般掠出,只见百里抱着青衣走进房间,身后是徐缓走来的裴子衍。
她没有看他,急忙跟过去检查床上依旧不醒的青衣是否哪里有伤,裴子衍却忽然按着她的手腕,眸色沉沉:“她睡一晚就能醒,不用太担心。只是,失踪这几日没少受苦,你……心里有个准备。”
什么准备?
官颖欢抬眼看裴子衍,又很快地甩开他的手,轻轻揭开被褥,将青衣手腕的衣袖缓缓叠上去。平日细嫩的肌肤此刻伤痕累累,还未愈合的旧伤之上又添新伤,还有血迹沾染在衣袖上。
待裴子衍和百里退出房间,官颖欢轻手轻脚地将青衣细细检查一遍,待完全知晓她的伤势,官颖欢已泪流满面,看着青衣苍白的脸和青紫的唇,坐在床边呜呜地哭起来。
官颖欢一夜没有上床,一直趴在床边睡着,青衣稍微有些动静,她就不安地惊醒,时不时取些水去润润青衣干燥到蜕皮的唇。
晨光渐浓,床上的青衣颤抖地睁开眼时,就看到一个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挂在床边,眼眶不由得红了起来。
“小姐……”
官颖欢正在做梦,梦中她与青衣在问剑山庄的后山里扑蝴蝶,她跑得极快,青衣在身后拼命地跑也追不上她,她回头看身后气喘吁吁的青衣笑声咯咯,青衣气急,才大声地吼她全名“官颖欢”,她越跑越远,身后疾追的声音突然消失,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青衣的身影。
后山的雾气越来越重,周边渐渐暗了下来,她抱紧渐冷的身躯,害怕地哆哆嗦嗦朝回走去,不时唤着“青衣姐姐”,却不见人影。
突然,“扑通”一声,有什么重物坠落在她眼前,她怯怯地走过去拨开长长的绿草,看到地上鲜血淋淋的青衣……
啊——!
一声惊叫,官颖欢猛然从梦中惊醒,抬眼,就对上青衣红红的眼眶。
“青衣,青衣,青衣,你醒了!”官颖欢抹去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握住青衣的手。
青衣抿了抿干涸的唇,轻轻“嗯”了一声。
官颖欢的眼泪又出来了,她急忙抹去:“疼不疼?”
青衣费力地笑笑:“现在……不疼。”
“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问剑山庄,好不好?”
青衣没有力气点头,只是眨眨眼,笑着“嗯”一声。
官颖欢看着青衣,喃喃道:“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没有太子,不做棋子,我们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爹和哥哥会保护我们的。”
提及太子时,官颖欢细心地看到,青衣眼底闪过一抹惊惧,她急忙握紧青衣的手:“不要害怕,以后我让沧海寸步不离地在我们身边。”
官颖欢知道,她应该主动去找裴子衍道谢,毕竟是他帮她将青衣救了回来。可是,那夜素隐的话却让她心里发憷,素隐怎会那样肯定第二日会有人将青衣送回来,虽然时间有些不准,但足以说明这件事要么素隐有万全的把握,要么是裴子衍有万全的把握。
也或许,青衣的失踪,本就与裴子衍有关?
官颖欢越想越可怕,纠结一整日,待晚上才走向裴子衍的房间,又万般踌躇着要不要去,看到百里端着药盘走出来,微微颔首:“王妃。”
官颖欢点点头,看着药盘中血色的绷带,蹙眉:“他的伤还没好?”
百里低垂着眸子:“本是快痊愈,可不知为何伤口又受到外力所创,再次裂开。这次若要痊愈,需费些时日。”
官颖欢心虚地撇开眼去,干笑两声:“是啊,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看看去。”
百里顿了顿,抬眸看官颖欢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叹着摇摇头。
官颖欢走进房间的时候,裴子衍正换了一身新的衣袍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心虚的眼神撞上他递过来的视线,心跳微微一顿。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无法躲过他变幻万千的眼神,就如此刻,清雅微凉的容颜上黑白分明的眸子华美尊贵,却寒凉若雪山之巅的积雪,令人心头生霜。
原本准备好要说感谢的话,在这样眼神的凝视下,最终只淡淡说了一句:“谢谢你送青衣回来。”
裴子衍笑着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扬脸看着她,顺手牵起她垂于身侧的拳头,将一根根指头展开,握在手心:“要感谢,自然要拿出些诚意。”
她就知道,他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心头那一丁点儿的感激,在他这一句凉薄的话中消散殆尽:“你想要什么?”
“要求不多。”裴子衍薄唇微勾,目光落在她紧咬的唇上,“我知道青衣的伤还没好,不适合上路,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六合回临安。”
官颖欢虽然担心山庄发生什么事情急着回临安,但青衣伤势这么重怎么能上路?
“那不如,我们在六合找个住的地方,暂时停留几日,待青衣伤势差不多再上路?”
他见她垂眸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希冀,乖乖地任他牵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刺般地跳开,心头因这得之不易的短暂静谧而渐渐染上温暖之色:“那就在六合多停留几日,等青衣伤好了再上路。”
“啊?”官颖欢虽然将话说出口,可心里没指望着裴子衍能答应她,她认识他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他决定的事情因谁而改变过。尤其他急着离开六合这件事,没准与前几日的刺客事件有关,或许事关重大,其中可能还牵扯到很多利害关系。
他刚刚是因她的请求,而改变了事先定的计划?
官颖欢愣愣地看着他,心中说不出是哪里渐渐起了不应有的松动,磨磨蹭蹭地过了半晌,又吐出两个谢字。
裴子衍手腕一转,将她扯到怀里固定在腿上,他见她脸上古怪和纠结的神色并存,并没有挣扎着推开他,笑着摊开她的手心,与他的掌心贴掌心,慢慢地,十指相扣。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她冰凉的小手立马因他的温度而渐渐暖和起来,那炽热的温度带着淡淡的酥麻从她手心一直沿着手臂传到心尖,她低垂着眸子,看着两人纠缠的手指,又是茫然,又是无措。
他俯首到她耳边,灼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的发丝,发丝柔柔飘起,在她细嫩的脸颊边调皮地骚动,她抬起一手去拂耳边的发丝,却被他将手扣在怀里。
她侧眸,见他低垂眸子凝视着她,眸内星光微闪,眼底有情绪逐渐转浓,那墨玉般的眸心映出强装镇定的她,以及她的脸上隐藏不住的细微变化。
裴子衍盯着她因紧张而颤动不已的绵密长睫,握着她的手腕一紧,俯首覆住她轻颤的红唇。
情深似火,宛如星星燎原。
她听到寂静里两人剧烈的心跳声音,迷迷糊糊半推半就中,她被他抱起绕过屏风朝床榻躺去,已丝毫想不起方才百里口中伤势又严重的人怎会又生龙活虎。
红烛摇曳的屋内隔着屏风和重重帐幔,她被他圈在幽闭狭小的空间里,浅喘低吟。
暗夜满满,这厢红绡帐暖,隔壁却冷寂空凉。
隔壁的主屋里青衣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双眼,想起这几日幽暗的黑室里,太子说过的话,每一句都犹如针尖扎在她的心口,然而这些伤口的痛,却远远比不上最后她迷迷糊糊听到太子与那随从对话时心里所产生的阵痛。
太子以为她服药再次昏睡过去,却不知她用仅存的意志始终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这才得以听到那令人心寒的话。
“殿下,您真决定放走这丫鬟?属下认为,她一定知道周亦寒手中画卷的去向和其中隐藏的秘密。”说话的是太子心腹,秦易。这人长得人模狗样,青衣却在被囚禁的短短几日里,见识到他惨无人性的一面。
“不然呢?”裴子戚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又很沉,“裴子衍虽是拿这件事来说服我放人,但他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不放走这丫头,官颖欢一定会想尽办法回到问剑山庄或者联系到问剑山庄的人,一旦她与山庄取得联系,知晓山庄如今的变动,定会上报父皇。这件事若是闹到父皇那里,对谁都没有好处。而裴子衍答应我们,只要放过这丫鬟,他就能将官颖欢留在六合。”
秦易沉吟片刻:“殿下考虑的是。只是,裴子衍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在自己的王妃面前隐瞒王妃家人的情况,如此狠心之举,看得出他并非感情用事之人,包括之前在临安的劫持事件所做出的决定也是一样。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太子还是要多加提防才是。”
“嗯。”
青衣这才知道,问剑山庄出事了,而裴子衍却对官颖欢隐瞒了此事。被囚禁的几日,青衣听到的远远不止这些,还有另一件让她为官颖欢感到不值的事。太子那日对秦易说,裴子衍极有可能再迎侧妃,这件事盛武帝亲口提及,而裴子衍也并没有反对。也对,她听说那女子是哪位高官的女儿,裴子衍若是迎娶那女子,也是有利而无害。只是,听语气,这消息似乎对太子颇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