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选其一
天枢国,永盛二十二年。
寅时,一座算得上富贵的宅邸寂静地伫立在黑暗之中,深冬刺骨的冷风呼啸着刮过屋顶,吹起厚厚落雪,屋脊之上象征着吉祥的六兽在夜色里却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比夜色更冰冷的恐怕要属这座宅邸后院那间隐秘的密牢。
身裹黑色劲装的年轻人走进通向密牢的地道,狭长地道的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竖着一节火把,走廊尽头是一面坚硬厚实的石墙,年轻人按住一侧的机关,石门轰隆隆地滑开。
石墙后的密牢阴湿而寒冷,地上的水渍在火把下泛着冰冷的光,一只老鼠“刺溜”一声窜过年轻人脚下,消失无踪。密牢只有一间牢房,肮脏粗糙的地面汇聚着几个小水洼,石洞顶上有水落下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地上时不时有蟑螂爬过,牢房的两个角落里分别靠坐着一个只穿单薄中衣的人。
年轻人将手中明亮的火把凑近铁栏,显露出带着几分硬气的面孔,算不上难看,只是脸皮僵硬得有些怪异,唯有两眼炯炯有神,笑道:“两位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物,在这又臭又冷的牢房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滋味如何?”
靠坐左边的女子闻言睁开双眸,眼底除闪过几丝厌恶之外,更多的是平静,乌黑的发丝杂乱地贴在她的脸颊边,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貌和那份淡定从容。她只睨了铁栏外那年轻人一眼,又闭上眸子。
年轻人见她不语,眉头斜挑,就在此刻,一声极轻的短促笑声划破寂静,好似缓和了气氛。
“原来天璇国的士兵都是这样婆婆妈妈,难怪总打败仗。”相比那位形象有些狼狈的姑娘,这位靠在右边的姑娘浑身上下倒是干净许多,虽然身处暗处容貌看得不太真切,一双乌黑的眼睛却在昏暗里闪着明亮的光,神采奕奕,只有双唇被冻得有些发青。
年轻人闻言也不恼怒,反倒哈哈一笑,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牢房里,震得两人心底隐隐发冷。
“真是有意思。”年轻人拍了两掌,门外有两三个狱卒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样刑具,他望着牢内两人眼含笑意,“两位都是天枢国临靖王身边的人,一个是他最宠的侍女锦绣姑娘,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女人,都是金丝笼里娇宠着的人儿,却都这样有胆量,临靖王真是有福气啊,可算没白白浪费天枢风流第一人的称号。”
年轻人顿了一下,看向那位神采奕奕的姑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儿忘记,这位临靖王最喜欢的女人,就是问剑山庄的千金官颖欢姑娘吧?”
提及“临靖王最喜欢的女人”,那神采奕奕的姑娘的圆眸中有黯然飞过:“你倒是清楚得很,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子衍哥哥和我爹怕是早就派出各路人马寻人了,你若识相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就放我们出去。”
嘴上虽这样讲,官颖欢的心底还是打鼓的,毕竟她们失踪的时候是昏迷的,没有发出求救信号也没能留下暗号,如果这是在临安还好,可若出了临安,在其他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救兵才能到。
回想起昨日,官颖欢到现在都觉得呕血,好端端在集市上闲逛偏偏就遇到旁边那个看着就让人心烦的女人。两人本就不对头,可偏偏那女人看上了自己也看中的一支发簪,两人没说几句就起了冲突,掌柜的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怕影响生意,就将两人叫进了店内,说是还有一支一模一样的,让两人不必争。再后来……再后来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睁开眼就在这阴冷的牢房里。如果昨天她不任性,让沧海跟在她身边,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年轻人看看官颖欢,又看看那边的锦绣,笑着转身走向几步外落满灰尘的残破木桌,那桌上已被狱卒摆放好了各种刑具,木桌旁还立着一具十字形的木头刑架。
“我的后路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官颖欢嘴角一勾:“你们天璇国的俘虏被杀确实不幸,但你不分青红皂白,不找罪有应得之人,反倒绑架两个弱女子,传出去就不怕有损天璇军人的声誉?”
年轻人拿起桌上的长鞭,在手心轻轻拍打,转身笑望着官颖欢:“虽然罪魁祸首不是你们,但你们却是临靖王在意的人,既然我动不了你们天枢的太子,挫挫临靖王的锐气也不错。”
始终闭着眼睛的锦绣,隐于发丝中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看来这人并非表现出的那般无畏,心中忍不下天璇战俘被杀的怨气,却又不敢动天枢太子,只能找看起来不那么受宠的临靖王下手。
不过,就凭他也想挫王爷的威风,真是痴人说梦!还不如直接去刺杀太子,恐怕后果还没那么严重。刺杀太子,抓到也就只是处死,可若要得罪了王爷,却是生不如死!
“不过,此事涉及两国邦交,在下也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绝。”年轻人并未看到锦绣的异样,而是饶有兴味地继续道,“所以,在下今日已让人传了话给临靖王,可以先放一个回去,而另一个,我只给一天的时间,若他们在一天里还未能找到此处,那剩下这位只能香消玉殒了。”
“至于他选了你们谁……”年轻人话锋一转,“稍后天亮,带口信的人恐怕就回来了,到时谜底自然就揭晓。”
闻言,两人均是一震。
锦绣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袖下,指甲已深深嵌入手心,此刻静静地看着年轻人玩味的双眼,心沉了下去。且不说临靖王是否真对官颖欢有情,单单官颖欢是问剑山庄千金这个身份,也有足够的理由让临靖王选官颖欢。
问剑山庄是连当今的盛武帝也要礼让三分的江湖组织。天枢国的始皇帝曾出身于问剑山庄,最初取得了武林盟主之位,而后参军,最终夺取兵权坐上皇位。迄今为止,几乎历代武林盟主都出自问剑山庄,而山庄之中也不断有弟子加入军伍,出将入相,几百年来更是不在少数,最最重要的是,出自问剑山庄的大臣均对国家忠心耿耿。所以,问剑山庄虽是江湖组织,却连朝廷中人都要忌惮三分,这一辈迄今为止,朝中已有三位官高权重的大臣出自问剑山庄。
而另一边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官颖欢,此刻垂着眸子像霜打的茄子般没了力气。子衍哥哥固然疼爱她,可他更喜欢那个女人,若非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子衍哥哥定会选择锦绣。前些日子,她与锦绣起了争执,锦绣不小心被她推倒,额头磕碰到假山的碎石上出了血,她至今都记得子衍哥哥当时看她的眼神,那双眼睛无波无澜,只轻轻地瞥了她一眼,她却从中看出了他的不满和对锦绣的怜惜,她能这样敏感全是因为曾经的他看着她时眼底有着太多宠溺,以至于现在些微的变化,都会在她心底掀起波涛。
可她却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子衍哥哥变了……
“既然我做出让步,愿意放一个回去,那么,在离开之前,总要留些纪念不是吗?”年轻人笑笑,将鞭子放进旁边一个装有盐水的瓦缸中,浸了浸又拿出来,“我向来喜欢二选一的游戏,你们俩谁来尝尝这鞭子的滋味呢?”
锦绣和官颖欢心底一沉,而后互看了一眼——
“我!”
“我!”
年轻人颇为诧异地看着异口同声的两人:“原来两人还是姐妹情深呀!可据我所知,你们俩应该是相看生厌水火不相容才对呀!”
官颖欢转回头不看锦绣:“如果要用刑,旁边这位娇滴滴的,怕是一鞭子都受不住就晕过去了,你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子衍哥哥若是选锦绣回去,锦绣满身伤痕,子衍哥哥对自己的误解又会深一层,让他厌恶不如让他担心,最起码,他对自己还是有些妹妹般的怜惜之情吧。
锦绣却颇不领情,冷声道:“旁边这位可是问剑山庄的千金,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今日我们死在这里,问剑山庄也总有一天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如果选一个人受刑,她宁愿是自己,若官颖欢今日受刑,自己即便出去了,也无法向王爷交代。
年轻人玩味地看着两人,显然猜不透她们的想法,他也并不想猜,只短短一瞬过后,他对身旁的狱卒抬了抬下颌,指着牢房的一个方向:“去把她给我带出来。”
锦绣蓦地睁大眼睛,看着狱卒走向官颖欢,将已被点了穴道浑身无力的官颖欢拖拽出去。看来这个疯子抓她们就没想过活着回天璇,否则不会不计后果地选了问剑山庄的千金。
虽然锦绣不喜欢官颖欢,但看着官颖欢被粗鲁地绑到刑架上,看着那年轻人拿着滴水的长鞭走向官颖欢的时候,脸色也变得惨白。
“这种粗活,我就不做了。”年轻人将鞭子递给旁边一个狱卒,双手抱胸而站,紧紧盯着官颖欢,“听到刚才这位姑娘的话了吗?她很耐打!所以,千万别怜香惜玉。但也悠着点,可别打死了。万一临靖王选的是她,我可不是要食言了吗?”
官颖欢脸色已变得煞白,用力挣了挣,空旷的牢房内响起脚镣和手镣撞击的声音,冰冷而生硬,一声声的撞击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她一直被爹爹被山庄的人捧在手心,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敢对她动粗。此刻,穿着单薄的中衣被绑在木柱上,冻得手脚发麻就不说了,还即将要受到鞭刑,想想她的心肝都颤。
“怎么,怕了吗?刚刚不是还很有胆量?”年轻人眼底的狠厉一闪而过,“还等什么,给我打!”
随着年轻人的话音,官颖欢蓦地闭上眼,长鞭在阴冷的空气中带起“咻”的呼声,然后狠狠地落在她的身上。
嘶——
从未有过的刻骨之痛霎时在身体上蔓延开,官颖欢死死咬住唇,不出一声。
“真够硬啊!不愧是问剑山庄的小姐,果真耐打——”
不待他说完,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鞭子又接二连三叫嚣着落下。
官颖欢屏息咬牙忍着身上火辣辣的痛,她甚至能听到皮肉绽开的声音,可她依旧不出一声,眼前这个变态就是想从残虐中获得快感,她偏偏不让他如愿!官颖欢,你要忍住!你不能让这个人看扁了子衍哥哥,更不能让他看扁问剑山庄!你就是咬得嘴唇血肉模糊,也决不能出声!
真是痛啊……她好歹也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怎么就这样不怜香惜玉!
锦绣从落下第一鞭的瞬间就死死闭上眼,唯有攥紧的手心隐隐渗出血迹。她一向不待见官颖欢,总觉得她是个被宠大的孩子,不但经常闯祸还总是连累王爷给她收拾残局。可如今,在盐水鞭的不断抽打下,这个骄纵的小姐居然不吭一声。她一向自认为有超强的耐性和忍劲,可如果今天换作是她被绑在上面,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到这样的不出一声。
不知第几鞭落下的时候,石门忽然轰隆隆地打开,一个蒙面的人走了进来,将一封信笺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信笺,将信笺掠过鼻端轻嗅:“临靖王真是个讲究的人,连信笺都这样香气四溢。”
“想知道这信笺上是谁的名字吗?”
挥鞭的狱卒停止了动作,牢房内突然安静下来,唯有官颖欢微弱的喘息声,汗水混着血水从她的身体上缓缓流下,落在粗糙肮脏的地面上。
年轻人伸出指头抬起官颖欢已了无血色冷汗直流的脸,啧啧两声:“方才太暗看不太清,原以为是个女汉子,这样仔细瞧瞧,竟是个娇俏标致的美人,只可惜啊……”年轻人话锋一转,“本想折磨折磨你再扔回给临靖王,那样想必临靖王的表情会很精彩,可惜啊可惜啊,我算来算去,却算错了他的选择!”
官颖欢死撑着模糊的意识,听到年轻人的话,才觉方才那些皮开肉绽与此刻抽搐到足以窒息的心痛相比,反倒不算什么了。她死撑到现在,无非是想拖延时间,既然这样……
年轻人见官颖欢昏死过去,伸手拍拍她的脸:“真是可惜,这临靖王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锦绣陡然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年轻人侧身抬手指着她:“把迷药给她吃了,眼睛蒙起来送出去,送远了,确定猜不出这是哪里再让她离开。”
官颖欢再次醒来是被泼在身上冷到刺骨的雪水的寒气激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那年轻人已经搬了椅子坐在自己面前,似乎在等着新一轮的折磨。
年轻人看着已经被汗水和雪水模糊了五官的官颖欢,讥笑道:“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我们继续?”
官颖欢唇角动了动,眼前疯子的面孔又渐渐淡去,再次失去意识前石门轰隆隆被打开,她只隐约听到年轻人抱怨来人太慢,然后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牢房内似乎乱了起来,不多时,耳边有人焦急地轻喊着“小姐”。
沧海,你来了啊……
可为什么……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