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跑马镇情人
7649600000024

第24章 谎言与真相-4

刚下山的时候,天气还有变好的迹象。天边已经泛白,头顶上甚至有一丝阳光在闪耀,这丝阳光与其说是天上的,还不如说是副班长心头的。充满豪情地说完那番话后,其实他的心里也没有底。

对于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他实在太清楚了。

在调到这个地方之前,他就听人说过,这条路上曾经死过几个人。他们不是牺牲在前线,——事实上,多年来这里已经无仗可打,他们就牺牲在这条路上,都是无一例外地跌下山崖摔死的。有两个战士还在这里遇到过狼,幸亏只是独狼,不是狼群。多年以后回想起这次下山,副班长还是心有余悸。两鬓已经斑白的他问自己:如果现在有这样的事,自己还会去做吗?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几乎不用经过思考。然而,这就是人生的吊诡:奇迹、伟业和传奇,都是在冲动的情况下完成的。

他一路胡思乱想着下了山。出发时,天才刚蒙蒙亮,到达小镇时,已是下午了。来不及吃东西,他就直奔车站,然后东张西望,寻找着目标。这时他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班长老婆长什么样儿。出发前,班长也没给他看过照片,也或许因为班长老婆长得丑,班长压根儿就不愿意带她的照片吧。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目标,一个乡下女人,穿着一身灰布衣服,背着一个土布缝成的包,也在那里东张西望。他心想,一定就是这个人了。于是他就走过去,问道,请问你是程玉兰同志吧?那女人呆呆地看了看他,足有几秒钟,像是听不懂他的话,然后摇了摇头,目光移开了。他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请问你是方班长的爱人吧?对方还是摇了摇头。他这才确信自己点错了鸳鸯谱。

他在候车室里反反复复地走了几个来回,问了几个看起来有些像的人,结果都是失望而归。莫非班长老婆还没到?或者压根儿就不在候车室里?他打算到外面去看看,先去买点东西。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门口有一个人喊他:同志……

很温柔的声音。

他扭头一看,只见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坐在长凳上,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硕大的老式帆布包,这个包在当时已经算是时尚的了。齐耳短发,小巧玲珑的鼻子,身上装着白底的小花袄。他愣住了。没想到这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半天他才回道,你叫我?

女人点点头,你在找人?随即又改口道,你是来接人吧?

他点了点头。

女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你是不是接程玉兰?

他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班长的老婆就叫程玉兰。忙不迭地点头,嗯,嗯。你就是……嫂子吧。

女人点了点头,是中华要你来接我的吧?他自己怎么没来?他是不是……

她的问题很多也很快,看得出她是个思维很活跃的人。

他笑了笑,这才回过神来,并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他弯腰帮她提起帆布包,我们赶紧走吧,边走边说。

两人的脚步声在雪地里有节奏地响起。解释完班长为什么没有亲自来接之后,两个人有一阵子没有说话。现在,最关键的是跟时间赛跑。根据来时的时间计算,他们有希望在天黑前赶到营地。

程玉兰大概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显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的确,她是一个南方人,从未见过如此夸张如此暴烈如此不加掩饰的雪,铺满在所有山川、树木、房屋乃至人的身上。不像南方,偶尔下一场雪,也是温柔的,谦恭的,简约的,就像一个害羞的少女,偶尔露一下脸,还没等落地停稳,就消失了,只给人留下一丝回味。而现在,这些雪就大胆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视世间万物生灵于无物。她不知道,这样嚣张的雪,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小镇,进入了大山。她的呼吸开始有些紧促。或许是因为走得太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也或许是因为之前丈夫在信中跟她说过的高原反应。当然了,眼前的让她震惊的雪景也许是更主要的原因。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走在前辈的副班长很快就感觉到了,他回过头来,有些焦急地说,得走快点儿,否则,天黑之前……

还没说完,他就打住了。他是个细心和敏感的人。他马上想到,身边这个女人不是原先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粗壮、能干的农妇。在他所有关于女人的记忆中,这一类女人牢牢地占据了主要位置。而眼下这个女人,明显来自城市,她看起来虽不柔弱,但显然无法和农妇们相提并论。而且,她明显没见过这种大山和这种大雪,他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恐惧。现在,他有些恼恨自己,出发前,他像准备攻打一个山头一样,考虑了几乎所有因素,他以为自己万无一失了。可是,他偏偏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人的因素。于是,他的口气立即一转,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嫂子,走不动吧,那就慢点儿走吧。但是不能歇,这地方,一停下来,人就会冻僵的。

他等着女人走到身边,这才并肩跟她一起往前走。他跟自己说,大不了晚一点到,自己又不是没走过夜路。

随后,他开始发挥自己的长处,跟她讲部队里的事,尤其是班长的趣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果然,这一招很有效。她是一个容易调整情绪的人,很快就饶有兴趣地听起来。他们也不再那么生疏了。

走到半山腰时,她问他,还有多远。

他笑了笑,努力用轻描淡写地口气说,不远了。翻过这座山,前面就剩一座山了。过了前面那座山,就可以看得到营地了。

她放下心来,心想这并不难嘛。但她并不知道,前面的那座山更高,也更险,完全是无路可走。想着马上要见到丈夫了,她的心情好起来,心中又升起小布尔乔亚的情绪,她甚至开始欣赏起眼前的雪景来。结果,一个不小心,她脚下一滑,人直接朝下滑去。好在下面就是一小片平地,平地上还有一棵难得一见的小松树,她顺手抓住了松树。与此同时,副班长也飞身跃了下来。两个人都吓得脸色煞白。

他想了想,掏出随身携带的军刀,把松树的树枝砍下来,做成一根棍子,递给了她。她在一旁看着他,接过他递过来的棍子说,可惜了,好不容易长的一棵树,被你砍成秃子了。

她的南方话听起来格外温柔。她可能平时就这么说话,可他心里还是一动。他笑了笑说,不要紧的,还会长起来的。然后,拉着棍子的另一头,一步步把她拉了上来。

接下来的路,他们就这样,牵着棍子,很顺利地翻过了这座山。他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是半下午了。虽然比原计划晚了点,但还算顺利。但他知道,接下来才是最严峻的考验。

果然,接下来,就算是拄着棍子,她都无法往上走了,因为准确地说,他们是在爬。迫不得已,副班长伸出了手,女人犹豫了一下,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这是他成人之后第一次握住女人的手,尤其是城里女人的手。这双手又嫩又滑,完全不像他记忆中的手。他的记忆中女人的手,是母亲的,还有妹妹的——她们的手都是又粗又硬。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为自己心跳加快感到羞耻。所以,他为这理解为是走路的原因。

两个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喘着粗气往上爬。他偶尔抬起头,发现天越来越黑。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到了天黑的时候,于是看看表,发现还没到天黑的时候。于是他再次望望天,这才惊叫一声:坏了!

女人赶紧问,怎么啦?

他没法再隐瞒了,说道,暴风雪,暴风雪又要来了!

女人显然还没有见识过暴风雪的威力,更不知道这高原上的暴风雪有多么可怕。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赶紧走呗!

他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暴风雪一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狂风之中,我们随时有滚下去的危险。

女人这才惊慌起来,她无助地看着他,那怎么办?你长期在这里,总有办法的吧。

他四处张望着,紧张地思考着应对的办法。不远处的一棵树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棵树只是露了一点头,幸亏风雪还没有折断它。他想起来了,就在这棵树的旁边,有一个山凹,山凹里有间小屋。他曾有一次在这里歇过。这间小屋似乎是猎人长途奔袭时用来歇息的地方。因为在山凹处,正好避开了暴风雪。

他这才高兴起来,指着前方说,那里有个躲避的地方,我们赶紧过去吧。

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其实并不容易。两个人好不容易爬到了门口,狂风已经夹杂着大雪席卷过来。他赶紧一把把她推了进去,自己也连滚带爬地进了小屋。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需要做的,就是祈祷暴风雪赶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