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大门半掩,隔断的石牌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大蛇。一个身着灰布衫子的家丁从我们面前慢慢走过,他和街道上那些人一样,似乎人神分离,只有躯体在麻木行走。
孙府十分大,且布置精致、家丁众多,前院还凿了片专门饲养锦鲤的池子,池上飘着水莲,所谓金玉满堂也不为过,不愧是阆中城一等一的大户人家。
如此佳宅雅苑,我们却如履薄冰,小心避开已如行尸般的家丁和婢女。
巡视片刻,我们决定前往里院的洞房,也就是孙楠絮独住的锦园。
想来,地仙口中文然斐然的孙楠絮应是喜静的性子,否则,堂堂孙家的大公子岂能住在离主院那么远的偏园?而这锦园稍远且不说,就连路也设计成延伸锦鲤池上两人宽的水上栈道,独独一条,通向略显寂寥的独院。
果然,走到一半便能清晰感受到锦园的异常。没有家丁,没有婢女,就连栈道下的鲤鱼池也寸草不生眼不见底。远望过去,只有两只红灯笼一左一右,晃得锦园二字如置幽冥。
越靠近院内,腰间黑斧便震得越甚,我悄悄拽了拽叶璟衣角,小声道:“里面有东西。”
啪一声,叶息踩断一截枯木,原本漆黑的屋室霎时燃起烛光。
“絮郎,是你吗?”
窗棂透出一个摇晃的身影,娇弱地唤着那个不知去向的人儿。
虽不知屋内是人是鬼,她的问题还是问得我们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叶璟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恕在下唐突,在下……”
“你不是絮郎,你们之中也没有他,快走吧,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若是被她发现,你们只怕也会跟其他人一般,变作失了心的怪物。”
烛火减弱,是屋内人委婉的逐客令。
眼前最后的线索即将掐断,我忍不住上前两步,撒谎道:“小娘子莫要急急赶人,事情奇怪得很。我虽不知你口中絮郎如何,却又是受了名为楠絮的人所托,冒死来着锦园接你的。”
“当真?”烛光一晃,屋内传来木器落地之声,窗后的身影站了起来。
从她侧影摇晃的珠帘看,大约是孙楠絮那位着急迎娶的新娘。
“当然是真的啦!不晓得这阆中城怎么了,人人都像丢了魂似的,我却因为有身边二位义士相助,一路安然。”
“那……”听得出她很迟疑。
我继续发力道:“那公子出言不凡,亦是一副堂堂仪表,虽不似少年郎,却也风华正茂。姑娘若不信,我这便折返将他带与你面前,只不过又不晓得要花费多少天了。”
“我信你。”她的身影来回两趟,似乎在收拾什么,叶璟叶息也手握利器静待门边。
门开了,逆着微弱的烛光,能瞧出新娘只可堪堪一握的杨柳细腰。
“姑娘……”我笑眯眯抬头望去,笑容却僵在脸上。
凤冠霞帔之下的那张脸俨然只剩森森白骨,我大惊失色,一个踉跄倒退几步。
“你……”姑娘似乎对我反应激烈表示不解。
没等她靠近我,叶璟已用长鞭将她捆住,她挣扎两下,声音凄厉:“你们和那妖怪是一伙的?那日便不放过我与夫君,如今竟也不守信约,想要将我带走?哼!我可还未出这锦园一步,我就是死了,肉身也会守住絮郎的园子!”
听明她的意思,似乎并非歹人,也绝非恶鬼,说不定她根本不知自己现下的模样。我深吸一口气,拉住她仍是珠圆玉润的双手,探问道:“姑娘别误会,我们不是妖人,也不知你口中的妖怪指的是何物。在下不才,鳌山道士,其他二位是我的师弟。敢问姑娘,孙家迎娶你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与阆中无尽黑夜又有何关联?”
她沉默半晌,喃喃道:“鳌山……”忽又激动起来:“求各位道长救救我夫家人吧!”
叶璟松开长鞭,说道:“我们几人便是为此而来,姑娘但说无妨。”
她点点头,揉了揉吃痛的胳膊,说道:“小女子名唤绿竹,本是城北农户家的无名小辈。家中虽不富裕,却依靠几亩良田衣食无忧。爹爹少时跟着先生学过几年,粗粗知晓大户人家小姐的生活,便一直效仿,将我养于深闺鲜少抛头露面。为了日后能嫁户好人家,爹爹还教我读书识字。十六年来,我足不出户,却听闻絮郎许多事情,心下暗许。久而久之,爹爹瞧出我的心思,便花了些钱请媒婆到孙家打点,最后却是连絮郎的面也没见过。爹爹见我伤心便劝解,孙家是大户人家讲求门当户对,绝绝看不上我这样的人,并告知我,孙家看不上我,可那城南陵江客栈的主事却透过媒婆传话,说对我有意。爹爹的意思,陵江客栈主事人不错,家世也好,比不得絮郎却也是不错的归宿。当我以为择日便要嫁给主事之时,孙家却派人送来礼金,说是絮公子早早便定下了我,还赶走了主事派来谈婚事的媒人。”
即便如今的绿竹姑娘面容尽失,我却仿佛能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她面上笑意,那种时时地地的欢喜。
叶息道:“这事奇怪得紧,孙家既然一早定下你,为何非要等到客栈主事提亲才说?莫非是存心与那主事过不去?”
绿竹摇头:“孙家并非与主事有纠葛,而是絮郎而立仍未娶妻惹怒了孙老爷。素日温和的孙老爷一怒之下呵斥絮郎,说他既然瞧不上世家小姐,也瞧不上富家千金,便找个粗野的农户女子为妻罢了。可孙老爷虽嘴上不饶他,却也并非真的想娶个粗野村妇当媳妇儿,挑来选去便选了我。”
“孙家人便是将这缘由原封不动告知于你的?”我问道。
绿竹点头:“嗯。”
我嗤道:“这孙家人忒不厚道了!你心中有那孙楠絮也便罢了,若是你压根儿不喜欢孙楠絮,以你的身世,恐怕在这孙家会过得连个婢女都不如。况且,这么退而求其次的理由竟也如此直白的说给你听,当真没将你看得多重!”
绿竹急急道:“道长不可这样埋怨我夫家,即便我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可聘礼丰厚喜宴隆重,一样都没有亏待我。要怪只怪我命不好,洞房花烛还未和絮郎说上两句,便……呜呜呜……”
我轻抚绿竹的背,对着叶璟叶息低声叹道:“一方大户便如此左右女人一生大事,何况王族。指不定叶君上要塞给你们两兄弟多少女人!”
“我不会要的!”叶璟盯着我,言语中有些窘迫。
“那最好,哥不要的都送来给我!美人在怀,何其逍遥!”叶息懒懒靠在门边笑道。
我瞪了叶息一眼,看着情绪稍缓的绿竹,继续问道:“关于那个掳走楠絮公子的妖怪……”
绿竹沉默半晌:“絮郎在那夜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