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落星宫的一路,叶璟睡得深沉。大约生在帝王家又经历一世战乱,他的睡相板正,嘴唇紧抿十分的严谨。倒让我忆起与他小时初遇的情景,那张肉嘟嘟的脸仿若就在昨日。
尔今,于我来说不过半载之岁月,却令叶璟盛年变晚景,人界沧海变桑田。
深渊屏山远,疏影月窗横。往事如烟亦如梦,飘飘渺渺已百年。
马车行至山间,路途有些颠簸,叶璟怕是要醒了。
车内十分憋闷,我轻轻撩开繁复的纱帐遥望海上一片红霞,就着腥咸的海风,一丝新愁压抑着涌上心头。庸冥君,我必定不能让他取走叶璟皮囊!
“咳咳——!”
叶璟又咳了起来。
我速速放下纱帐关切地移坐他身旁,轻拍他的背,柔声问道:“世子,你还好吧?”
他唔了一唔,伸出笼在薄被里的手,指着小杌子上摆放的茶水道:“水。”
“有些凉了。”我将杯盏捏在手里有些为难,却不能当着他的面暗用术法催动热水。
他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润润喉咙。”
果然,他贪不得凉,一杯冷水灌下咳得更甚。
我自责于自己的不周到,便壮着胆子凑到他跟前,搓热了一双手捂上他胸口。
咫尺之隔,他那双凌厉的黑眸多了些许暖意,却仍是冷淡地推开我的手,别过脸道:“本王若没记错,昨夜便吩咐你不必伺候左右。”
我一时失言,回道:“你从未在我面前自称过‘本王’……”话未毕,自知不合时宜便闭了嘴,又道:“奴才的意思是,奴才若能继续侍奉榻前,便愿意为昨夜的唐突之举受些惩罚”。
叶璟眯眼狐疑地瞧向我,话里带着教训:“虽落星宫素来规矩甚少,而你自幼生活民风热烈的阿罗寨,却也应当知晓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
我俯首跪下,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幽幽道:“奴才知错。”
叶璟却毫不受用,道:“倘若心中不服便莫道知错,落星宫不需要口是心非的人。”
要不是从前同他在阿罗寨吵过一次、领教过叶璟这张不弱的嘴,否则现下的我必是会这咄咄逼人的态度激怒。可说来,也是我亏欠他的,只低头认错罢了,姿态再低些也无妨。遂复道:“奴才当真知错了!从脚趾到发梢都在认错,却是碍于俗世伦常无法脱衣脱鞋以证奴才之真啊!”
话落,车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叶璟手握成拳笼在唇畔干咳两声,显然怒意全褪,道:“不愧叫小石头,当真固执如石。起身吧,今后若有再犯,我便要差加茉衣教训你了。”
我嘿嘿一笑,起身谄媚道:“谢谢世子宽宏大量。”
他唇角微微弯了弯,调整了姿势斜靠身后被褥之上,捡起手边的书册,没再理我。
半盏茶不到,马车停了。
加茉衣的声音随即而来:“世子,到了。”
“嗯。”
伺候叶璟穿好鞋,我轻快地跳下地,将他扶下车。
可是无独有莲藕!我一机警伶俐的天宫美娇娥,却独独算漏了昨夜施术要遭殃的事情!
大约是那施罚的天尊得了空闲想起我这茬,即便夕阳西下美景无限好,也隐隐显露两道闪光,欲要劈歪我这苦难的断肠人魂断天之涯。
强雷欲要袭来之际,我疾风般飞掠至府邸大门前。轰隆两声,当即被劈得眼冒金星,却是鬼使神差地冲着叶璟招手,痴傻一笑:“还好你没事!”
叶璟一惊,敛着眉头直直盯着我看,问道:“你怎知晓雷要劈你?”
我瘫坐地上,只觉舌头有些发麻说不出话,一时无法回答他。好在加茉衣反应快,横在我身前撒了个谎:“这孩子从小体质特异,怕是上辈子腌臜事做得太多,这辈子总躲不过被雷劈。无碍无碍!快要入夜了,外头风大,世子莫要理会这些个小事,快些进屋暖暖。”
“是吗?”
叶璟又瞧了我一眼,踱入大门,扔下这不痛不痒的疑问。
我晕头转向地抬头望向加茉衣,勉强朝她笑了笑,却见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带着两个守门的侍卫一并跟着叶璟走了。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见死不救啊!
我心中充斥着怨念,头一偏,栽进一大片软绵绵的羽毛里。想说些什么,却只觉身旁风起,整个身体离了地。
“夜羽,你这家伙死到哪里去了?”
我趴在鸟背上,狠狠地拔了它一根羽毛。
夜羽吃痛地抖了抖翅膀,怒道:“老实点!否则扔你下地!”
我稀里糊涂地笑出声:“嘿嘿,虞峭山的鸟神君竟成了本仙女的坐骑!威风!飒气!”
夜羽无奈地叹了口气:“姑奶奶,我真是怕了你!遭了雷劈还能这般有活力,看来,我也不必带你回天宫求药了。”
听了这话,我恨不得清醒大半,说道:“带我回落星宫!”
“回去作甚?求药而已,耽误不了多久。”
我简直快哭出血泪:“叶璟等不了几日了!我需得尽快再入圣桃幻境找到庸冥君,绝不能让他逮空剥了叶璟的皮囊!”
夜羽默了许久,方道:“你果真看重那肉身多过看重叶璟。月下尊者说的不错,天下乌鸦一般黑,女人皆自私。”
我愣住。
蓦然,耳边风声一转,夜羽振翅盘旋而下,稳稳落到落星宫园内。
夜羽将我放下,说道:“剩下的日子,我只希望你尽心陪伴叶璟身侧。至于庸冥君那边,交给我便是。”
我低垂着脑袋,小声道:“圣桃在加茉衣那里,至于叶璟同庸冥君之间……”
夜羽嗤笑着打断我,说道:“管好自己同永无便是,现下好好待叶璟,其余的无需再由你操心。”
我点点头,十成十地真诚:“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夜羽盯了我一瞬,眸色渐暗,转瞬,幻做一只通体雪白的白文鸟冲上云霄,留下一句万箭穿心的实话。
“你的抱歉说与我听,又有何用?”
我孤身站在寒冬的院落里,望着远去的白文鸟,头一遭觉着自己如此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