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屋里,看见三婶娘端端正正坐在屋中凉椅上,见他进来,三婶娘欠欠身,也绽开一脸笑纹,异常亲热地说:“收工了?”
柱儿答应了一声,心里暗暗感到奇怪。
郑安义接着跟进去,说:“三婶娘来给你提亲,同意不同意,听三婶娘把话说完!”
“提亲?”柱儿心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三婶娘就说:“我们两家不是外人,大侄子的事也当是我家海丰的事。我说的这个女娃子,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屋外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若论人品,更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和侄娃儿匹配,再好不过。人呢,也是你知我识,你们也见过面……”
“就是你石芳嫂的妹妹石小玉!”郑安义笑眯眯地拿了两个鸡蛋,从里屋往灶屋走,突然补了这么一句。
“石小玉?”柱儿猛觉得心跳加快了一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姣好的女子形象:一张鸭蛋形脸,泛着粉红的光晕,见了人稍稍把头一偏,脸就更红。一对在农村还流行的长辫子,辫梢用红毛线扎紧又松松地盘一朵花的模样。身材颀长,露出的颈子,手臂白皙光洁。石小玉确是一个好姑娘,柱儿感到有一种暖流从地下蹿往头顶。
三婶娘说完,一双眼就直直地看着柱儿。柱儿被看得脸红了,把头歪向一边。三婶娘见状,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结婚脸皮薄,结了婚脸皮比城墙还厚!我们家两个东西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
柱儿被三婶娘说得更火燎火烧起来,并且他也不愿意有人唠叨石芳嫂的不是,就急忙岔开三婶娘的话:“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倒是没什么,就看我爹……”
“你爹?”三婶娘笑起来。三婶娘牙没有了,笑起来嘴很阔,说,“就是你爹叫我说的媒呢!”
正说着,郑安义端了一碗荷包蛋出来,一边招呼三婶娘喝开水,一边又说:“就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我们!”说着,眼睛却只看柱儿。
三婶娘咬了一口荷包蛋,然后才说:“没有说的!我那亲家说你们家人少,清静,柱儿人又老实,肯出死力气干活,把女儿嫁给这号人放心,满口应承。小玉也肯听她姐姐的话,这门亲事两边都有缘分!没有意见,我就给那边说,约个日子看家……”
“要得,要得!”郑安义脸上每根皱纹都放着光彩,像是自己的事一样急忙应道。
吃完荷包蛋,柱儿送三婶娘出来,玫瑰色的太阳十分耀眼,婆娑多姿的翠竹梢头,一对对鸟儿相向鸣叫;微风戏弄着地上的尘埃,犹如一个快乐的孩子。柱儿心里暖融融的,要和爹吵架的念头,早不知跑到那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看家、亲家相会、小定礼,小定礼过后才是正式订婚。订婚在中秋这天。傍晚,一轮硕大的满月挂在天空,大地万物沐浴在一片温柔的银辉之中,柱儿忽然觉得心里充塞了一种东西。他好久没吹竹笛了,便进屋拿出笛子,坐在屋前竹影下吹奏起来。他的目光闪烁着快乐,那曲子也充满了热情。他吹了一曲野花的颜色,树木的絮语,泉水的叮咚……曲音流露出来的,还有一种颜色之外的东西,那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却使柱儿如痴如醉,欢喜得发抖。郑安义站在儿子旁边,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默默地看着儿子。家里那条叫“乌嘴”的黄狗,后腿蹲地,抬起头,露出一点粉红的舌尖,也挨在柱儿身边。
柱儿渐渐淡忘了当初想去贵阳学艺的事,偶尔想起来,淡淡一笑,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庆幸。十月的一天,柱儿上街赶场,忽然接到海丰的一封信,才想起当初和海丰的“君子协定”,急忙拆开看起来:
海柱弟:
贵阳的活儿真的好挣钱,每天可挣六七元。当然活儿也是活儿,不过你是能干下来的。现在家里正没活儿,你快来。
海丰
柱儿看罢,心里忽然被击起一股难以平静的浪花。每天六七元,每月就是二百元,到年底少说也可挣七百多元。这对柱儿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数字。柱儿的心好像真被一张张钞票胶着了似的,猛的一阵不安地跳动,恨不得一下子飞到贵阳。可是就在那时候,石小玉的身影又仿佛一只美丽的兔子,只轻轻的一跳,就跃进了他的心房。他忽然觉得有了那么多的依恋和柔情,使自己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的一拍,柱儿猛地回头,眼睛倏忽一亮——原来是牛子。
牛子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县城走回来,仍背了先前走时的被盖、席子。一双解放鞋烂了帮,大脚指头露了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柱儿不胜惊讶。
“妈的!”牛子拍打一下大腿,说,“活儿苦死了,不是人干的!”
柱儿想起海丰信上的话,就说:“一分钱一分劳力,又不想出力,又想挣大钱,哪来的呢?”
牛子把肩上的背包往上提了一提,说:“我不想挣大钱,也不想出大力,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还是你爹说得对,金窝银窝,不离自己草窝。在家里吃差点,穿孬点,耍好点,死了划得着。”
柱儿知道牛子是懒毛病作怪,种庄稼也不见得能种好,有点看不起他,便不想再说什么。可牛子却把头伸过来,神秘地低声问:“你说,文物通讯员算不算干部?”
“什么?”柱儿有些茫然。
牛子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情说:“刚才我从乡政府门前过,文化站那个什么干事问我愿不愿意当文物通讯员。他说国家有指示,严防坏人挖古墓,县上要找一个人看管高贤墓,发现情况向上级报告。说我离高贤墓近,没拖累,就问我愿不愿当,还要到县上开会呢!”
柱儿听说是这么回事,就说:“那你就当吧!”
“当然,”牛子说,“人家信得过我呢!”说完,才转身走了。走几步,回过头又对柱儿频频挥手,那模样又像是凯旋的将军。
牛子走后,柱儿还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贵阳。最后,他想和石小玉商量一下,石小玉让他去就去,不让去就留。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抬脚向石小玉家去了。
离小玉家老远,就看见她在溪边洗衣服。石小玉的裤腿卷起老高,秋日的阳光和煦地照着她雪白的大腿。柱儿从侧面看着情人的倩影,看着她那线条柔和、结实的臀部,以及被两件单衣绷得紧紧的胸脯和两条乌黑的辫子,一时又感到难以开口说那“走”字了。
小玉看见了他,微微红了脸,轻声说:“你来啦!”这是农村姑娘招呼情人的一句最简单也最深情的话。
“嗯!”柱儿答。
“你到家去吧,爹在屋里!”小玉说。
“我……”柱儿迟疑着,半天,才鼓起勇气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小玉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样,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直直地注视着柱儿。
“我……”看见那眼中能融化一切的波光,柱儿先是慌乱一阵,继而却突然说,“你家那白菜秧,栽不栽得了?”
小玉听了,显得有些失望,好一阵,才回答:“你自己去看嘛!”说完,抓一件衣服在水中漂起来,溪水点点,波光潋滟,一只水鸭子“嘎”的一声,从水面掠到对面草地上去。
人生的路有时哪怕走错一毫米,也会留下终生悔恨。我们的主人公柱儿就是这样,阴差阳错,一步一步走上了命运之神为他安排好的旅途。
(二)
腊月十三,石芳收到海丰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承包的工程在旧历年底必须交付使用,目前正在抓紧扫尾。但无论如何,最迟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家的。读完信,石芳忍不住掉下两行热泪。算一算,海丰离家已经五个月,这一百五十多天不知是怎么过的,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是那么漫长。
腊月二十三,石芳起得很早,她把屋子内内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把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夜里郑伟尿了床,石芳又用草席换了篾席。一切收拾停当,可仍然觉得有什么不放心,便想起海丰第一次到她家去,她也是这样丢魂落魄地无事忙,不禁哑然笑了。可是,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海丰回来。有人家已经响起了“吱嘎”的关门声。柱儿接了小玉来过小年,这时又吹起了竹笛。石芳当门坐着,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闪闪烁烁,互相逗趣,听柱儿的笛音沐浴竹枝、柳梢,在她身边缠缠绵绵地不肯离去。石芳心里却空落落的,坐一阵,无聊,便抱了孩子进屋睡觉。迷迷糊糊中,分明听见丈夫在叩门,她一惊,忙从床上跳下来,叫道:“来啦——”三婶娘在隔壁忙问:“哪个来了?”石芳醒过来,才发现是一个幻觉,除了自己心房激烈跳动外,周围悄无声息。
一连几天,石芳都在一种急切的盼望中煎熬着。不知怎的,这天早上一起床,石芳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海丰今天一定要回来。已经二十七了,离过年只有两天。她甚至想象海丰已走到散云台的山道上来了,等她去接。这么想着,石芳忍不住强烈的思念,便背起背篼,假作打猪草,朝村外走去。
没有太阳,沟里飘荡着灰白色的雾气。空气很浓,带着爆竹的硫磺味和腌腊肉的芳香。桃花溪边的桃树和柳枝,都绽出了一点柔嫩的新绿。石芳的脚步迈得很轻盈,走得很快。她的身姿很优美,鲜艳的脸庞,隆起的胸脯,还十分窈窕的身材,一切都还宛如一个未出嫁的少女。
远远的,散云台蜿蜒的小道上,蠕动着两个黑点。石芳一看,是人!她的心仿佛就要蹦出胸膛,真想尽力呼喊几声。可是她没有,只是朝前紧跑了一阵。
来人近了,石芳才看清是两个陌生人,心里很沮丧,长嘘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双腿像被人抽了筋,十分乏力。为了不被陌生人看出破绽,埋头打起猪草来。
陌生人来到她面前,忽然问:“姑娘,这里就叫郑家坪?”
“是!”石芳抬头答。
“姑娘,”陌生人又问,“有位叫刘石芳的女同志,住在什么地方?”
石芳听见陌生人还把她叫“姑娘”,感到好笑,可一听到问她,心里便惶惑了。她把陌生人打量一下,回答:“我就是!”
“你!”陌生人露出十分惊奇的神情,也把石芳上下扫视一遍,两人浓黑的眉毛便不自觉地垂下来。
过一阵,陌生人之一说:“刘石芳同志,我是乡上的,这位同志是郑海丰施工单位的,我们……”
陌生人之二忙插话:“有件事对你讲,到了家里再说吧!”
石芳听说是从海丰那里来的,忙脱口而问:“海丰回来没有……”
陌生人之一说:“他……”
陌生人之二又忙插话:“他在后面,我们先回家吧!”
石芳听说海丰在后面,本想要等,可见客人一再催她回家,便只好领了他们先回去,没进门就喊:“妈,海丰回来了!”
三婶娘急忙奔出屋:“在哪里?”
石芳说:“在后面!这是海丰干活那里的同志。”说着,要去烧火为客人做饭。这时,海丰单位的客人站起来,拦住石芳:“不用了,石芳同志,我们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客人低垂着眼皮不去看石芳的脸庞。
“什么?”一屋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农历二十三晚上,郑海丰加班撤脚手架,不慎从上面摔了下来……”客人慢慢地说。
“伤着了没有?”三婶娘急问。
“他……死了……”客人极不情愿地报出了这一令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啊——”半晌,石芳、三婶娘,还有那位老实巴交的海丰爹,同时发出了一声剜心般的尖叫。这尖叫声穿过竹林,在郑家坪上空久久不愿散去。
霎时,郑家坪被巨大的不幸的阴影笼罩着。再也没有了磨豆腐、推汤圆的石磨声,放火炮的“噼啪”声。人人都往海丰家里跑,人人心里都像自己失去亲人一样悲伤难过。
郑海柱赶过去时,石芳和三婶娘已昏过去两次,刚醒过来。三婶娘在放声大哭,石芳有时哭出声来,有时胸膛像有什么堵住一样,低声呜咽,猛地哭一声出来,令人毛发直立。早有几个叔伯婶子和小姑,一边陪着抹眼泪,一边又在安慰。海丰爹木桩一样蹲在墙角,捂着头,不哭也不语。小伟儿被四伯母紧贴在胸前,一双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慌乱的场面,手里拿了石芳头个场日才买回的一个红气球,忘了玩。两个客人被更多的人围在中间,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一遍又一遍高声复述着海丰死的经过。可嘈杂声太大,人们还是不能完全听见,于是听见的又向没听见的转述。
海丰的骨灰被送回来了!先是村边响了两声爆竹,有人到地坝边望望,就惊炸炸地喊:“海丰回来了!”声音刚落,人群就骚动起来,石芳忽地挣脱两个姑娘的手,撒腿就往外跑。客人高叫:“拦住她,别让她出去!”人们才恍然大悟地去拦她。两个姑娘奔过去,奋力把她往回拉。石芳在她们中间左冲右突,一个姑娘被摔下了地,另一个被挣脱了手,这时牛子才一步跨过去,拦腰抱住石芳。由于用力过猛,石芳踉跄两步,就和牛子一齐倒在地上。石芳先时已止住了哭声,这时又号啕起来,双脚踢腾起泥土。牛子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道:“嫂子,别这样!别这样……”声音嘶哑如哭泣。
海丰的骨灰放在外面,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洒下殷红的金光,照得骨灰盒寒光瘆人。
三婶娘猝不及防地冲过去,抱起骨灰盒细细地审视起来。她此时的神情显得那么安详,不哭、不笑,安静得像圣母。有一股风从桃花溪吹来,仿佛草木、高山和泉水在相互倾诉什么。人们都屏声静息地看着她,时间、空间在这里好像已不复存在。好久,三婶娘突然放下骨灰盒,“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这不是我儿!不是我儿!”说完,又呼喊起来:“海丰回来呀!海丰回来呀——”喊声凄厉,径直地向四周散去。
海柱爹一把拉过三婶娘,急切地摇晃着喊:“三嫂!三嫂!”
三婶娘并不看他,兀自又笑又喊:“海丰回来——”
海柱爹扬起手,打了三婶娘一下,三婶娘不叫了,痴呆呆地看着海柱爹,半晌又喃喃自语:“海丰回来,海丰回来……”
“疯了!”人们马上意识到。这两个字如尖刀利刃,直直地刺向每个人的心房,人们都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两个陌生的客人和送海丰骨灰回来的几个小伙子,也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三婶娘被人拉进去按在床上,强迫她睡。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拿出海丰五个多月的工钱和抚恤金,还有海丰的遗物—— 一把用秃的砖刀、一个线垂、一长一短两根竹笛,走到海丰爹面前。海丰爹还是泥塑一般不动,也不伸手去接。郑安义过去一手接了钱,一手接了竹笛,双手神经质般颤抖。忽地,两行泪水滚下来,看了看钱道:“你这害人的东西呀!这么乖的孩子——”说不下去了。半天,又看了看竹笛,忍着悲痛,自言自语地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海丰呀……”
听了郑安义的话,人们似乎从悲痛中醒悟了过来,此时痛定思“痛”,便有人接了柱儿爹的话,说:“就是!当初不学那背时手艺,怎么有今天!”
有人又接了话茬儿说:“都怪黑子!不是他撺掇,海丰怎么会去学手艺?”
说到黑子,人们尖刻的话一下子像滔滔洪水一样涌出了。先前大家只是私下议论、挖苦,此时看见海丰的骨灰,疯了的老娘和年轻守寡的石芳,人们激起了心中的愤恨,没有恨的也把同情撒向石芳一边。于是海丰的灵堂顿时变成了声讨黑子的战场。
“黑子要是在面前,非要他偿命不可!”有人大声说,仿佛审判庭上的法官。
有人摇头叹息:“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为什么黑子不死在外头?”
……
人们正尽情骂着、发泄着对黑子的仇恨,却听得柱儿大叫一声:“别说了!”
人们停了口,柱儿说:“你们看——”
顺他的手指看去,大家发现黑子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哆嗦。
人们才知道原来黑子爹也在这里,有人闭了嘴,有人只是把声音放低一些,并不把同情奉献给他。
黑子爹爱讲古,平时就是个爱脸面的人。蹲一阵,才站起身,犹如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佝偻了腰,一下子像苍老了许多,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有人愤愤地说:“养出那样的儿子,父代子过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