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村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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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末等官(4)

第二日去工地,却见石工们聚在工棚里,没去干活。王光明奇怪了,过去问,方才弄明白石工们要乡政府先兑现一部分工钱,不然,就停工不干了。王光明道:“不是说好工程完了再结算工钱吗?”石工们道:“不是我们信不过你王书记,我们是信不过政府!谁知道工程完后能不能领到工钱?”王光明说:“下湿田改造工程,国家拨得有钱,在县上掌握着,工程验收后,就要拨下来的。”石工中的张师傅说:“正因为在县上掌握着,我们才不放心!去年蒲家场乡改造的下湿田,县上一直拖着不验收,到现在工人也没得到钱!即使验收了,随便找个碴儿,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的,七折八扣,到手的还有多少?”王光明道:“我们乡上,哪儿有钱来预支呢?”石工们道:“但王书记也要替我们想想。我们都是下力人,全靠这冬日挣点钱,明年开春买化肥,交孩子学费的!”王光明道:“工程正在关键时刻,求求各位了!”石工们道:“要是王书记家垒个猪圈牛栏的,我们帮忙没说的!可这事,王书记不作明确答复,我们不会动工的!”王光明没法,想想离洪书记开现场会的日子只十多天了,如果拖下去,责任就更重大。思考了一阵,就道:“这样吧:各位今天先干着,晚上党委、政府集体研究一下,明日上午我给大家答复。如果明日上午你们听不到准信,再停工好不好?”石工们听了这话,才动起工来。

晚上,王光明就召来党、政班子成员。还没开会前,叶副书记叫苦道:“王书记,这陪杨科长调查的事,我真的不干了!这分明是带了框框来找材料整你的!只要别人提供的材料不对他们的胃口,就冲别人吹胡子瞪眼!”“你管他们怎么调查,你只管带路好了!调查我的事,我都不怕,你急什么?现在这事,比起调查我的事,不知要重要多少呢!”便把工地上发生的事说了。这一说,叶副书记果然不再说调查的事了。大家沉默了一阵,李乡长道:“按说石工们的要求也是正当的。将心比心,哄狗还要一根骨头呢!”罗副乡长道:“去年改造下湿田的乡,到现在还没拿到钱,也是事实。”王光明道:“大家想想法,从哪儿找点钱来垫支?”叶副书记说:“哪儿有钱呢?”王光明道:“我倒有个想法:这个月区上划下来的干部工资,财政所还没发,是不是把大家的工资,包括教师和医院职工的,先借一借?”说着,一一看着大家。半天,李乡长道:“到年底了,同志们都是需要钱的,按说不该这样,可是不得已了!”罗副乡长和叶副书记也表示赞成。王光明听了,心中高兴起来,道:“同志们恐怕有些意见。学校和医院的工作我去做,乡上同志的工作,大家分头去做。”随即着人去叫了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来。他们到后,王光明直接把意图说了,不等他们答复,王光明紧接着道:“我已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两位老弟要是肯救我于危难中,就拉我一把;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见怪于你们。但人心都是肉做的,两位老弟该不会无情无义吧?”一番话,说得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心里酸涩涩的,齐道:“这事我们认了!如果职工有意见,我们就用自有资金,垫着发一部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看着你的难处不管的!”王光明听后,内心非常感动。医院院长看了看王光明道:“王书记最近的脸色不太好,人比过去也瘦得多了,是不是有什么病?”王光明道:“也不知咋个的了,这段时间都不想吃饭,吃点东西肚腹又胀,脚粑手软的,没一点儿力气。”医院院长道:“你该去县医院检查一下,有病要早治呢!”说完走了。小学校长却不走,看着王光明想说什么。王光明见了道:“有什么就直说吧!”小学校长这才道:“明天是你父亲王章伟烈士牺牲的日子。往年,我们都要组织学生去祭奠,开展一次革命传统教育。今年,我们也是计划这样做的。可六天前,五龙桥村做药材生意的个体户代杰死了老爹。这代杰是很有钱的,为了把丧事办得隆重些,就来对我们说,他捐一万元给学校,条件是他老爹出殡这天,全校学生都要去送葬。对去的学生,根据其哭丧的程度,还付五到十元的报酬。我们先也是不同意的,但后来想毕竟有一万元钱改善办学条件,加上寒假近了,学校又要收寒假作业、考试试卷费的,我们乡还没脱贫,向学生收钱又困难,倒不如让他们去,也免了再向学生家长收钱,就答应了。没想到刚才那代杰来说,他老爹今日七天道场已满,明日上午出殡。所以,去给烈士扫墓的事,就没法进行了。”说完,忐忑地望着王光明。王光明听了,犹豫着道:“这样做影响不太好吧?”校长道:“学校那个样子,我们也是没法!”王光明想了想,不答应呢,人家才帮了你一个大忙,抹不下这个面子的。便道:“就按你们的办吧!你不提出,我倒忘了父亲的忌日了!”校长听后,方才放心地去了。

第二日,王光明去路边日杂店买了五刀火纸,十挂鞭炮,一捆香烛,先往下湿田改造工地,去向石工们传达了党委、政府的决定,然后,回家里叫了老伴,便往老爹的墓地走去。当年,徐向前率红三十三军来到这里,老爹带头闹苏维埃,打土豪、分田地。后来,红军撤走,老爹来不及和部队一道离开,便被还乡团捉住。还乡团先用铡刀铡了老爹的双手,又铡了双脚,最后拦腰铡断了爹的身子。爹的上半身掉在地上,还惨烈地跳着大叫了几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给这位前乡苏维埃主席修了墓。王光明和老伴来到墓前,墓前供学生娃祭奠的空坪已东一块、西一块被人开垦出来种了庄稼。王光明在老爹坟前插了香烛,放了鞭炮,把一刀火纸点燃,才向老爹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看着雾蒙蒙的苍穹下,黑蝴蝶似的纸灰被风裹着,飘飘零零地飞在一座孤坟、两个悼亡人的头顶,王光明心里兀地难过起来。这里正祭着,那边却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鞭炮、唢呐和哭声。抬头望去,只见一支近千人的送葬队伍,前面已走上了公路,后尾却还在山路上蠕动,浩浩荡荡,哭声冲天,悲切得山河也似乎黯淡了。王光明怕被那边的人看见,忙拉了老伴往回走。一路上,两人闷闷不乐,谁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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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明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一日,便请了假,也不告诉老伴和路生他们,独自来县医院诊断,医生让他去做胃镜检查,检查毕,医生收了报告单,问:“你家里来人没有?”王光明道:“我能走动,也没什么大毛病,家里来人干什么?”医生听了,不再说什么,就去开处方。王光明见医生也不告诉病情,便小心地问:“我这病……”医生打断他的话,道:“胃炎,慢慢就会好的!”王光明听了,放下心来,也说:“我也认为是胃上的小毛病,果然是!”就去取了药。回家的路上,心情比去时舒畅多了,腿脚上也生出了劲。回到乡上,大家都过来问候,王光明道:“没什么,吃五谷,生百病!我们乡干部,成天早出晚归,吃饭早一顿、晚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没个规律,有胃病也是正常的!”大家听了,都齐声道:“没大病就好!不过,胃病可是一种富贵病,三分病,七分养。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到工地去了,回家休息吧!”王光明道:“那咋个行?还有几天就开现场会了,不但要按时完工,还要保证质量,这阵离不开人的!再说,催收欠款、计划生育这些工作也还没完成任务!”同志们道:“工作再紧,身体还是重要!”李乡长见这样泛泛地劝他,不会奏效,便道:“我们确实离不开你,你先回去和嫂子说一下,免得她提心吊胆的!”王光明想了一想道:“这倒是可以的!我现在回去一趟,明日就从家里直接去工地!”说完,起身去了。等他走出乡政府院坝,这屋里却“哇”的一声,哭成一片。原来,王光明患的已是晚期胃癌。医生等他离开医院后,按着处方上的工作单位,给乡上打了电话,通知让家属带去住院治疗。李乡长见大家哭出了声,也泪眼模糊,却道:“别哭了,要是王书记想起什么回来了,就全暴露了!”大家才渐渐控制住情绪。叶副书记道:“王书记的医疗费怎么办?”李乡长道:“想尽千方百计,也要保证他的医疗费!”财政所长道:“可全乡干部的医疗费早就没有了!不但医疗费没有,别的钱也光了。这个月的工资,又预支了石工的工钱!”李乡长道:“财政没有钱,可我们大家多少还是有点积蓄,大家先借出来吧!”说着,不知不觉红了眼圈。众人一见,都道:“李乡长,我们借出来就是了!你劝我们别哭,你却怎么又要哭了?”李乡长道:“我是为我们乡干部的处境难过!”这一说,大家心里就升起一股寒气,就都噙着眼泪,去拿了平时苦苦积蓄下的一点来。聚沙成塔,一下也凑了三千多元。这儿料理得差不多了,李乡长才去给路生和冬青打电话。路生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到了乡上。李乡长对他把情况详说了一遍,然后道:“今天一定要把王书记动员到医院去!这事只有你出面好,我们去,他会生疑的!”说罢,交出大家凑的三千多元钱。路生回到家,王光明诧异地问:“一大早的,你回来干啥子?”路生一副痛苦的神情道:“小莉不知咋个病了,正在县城医院治疗,想叫你去看看呢!”王光明大惊:“是啥子病?”路生道:“医生也不告诉病情,只叫住院治疗。一住院,小莉也不知咋个回事,就要爷爷!”王光明听了,心里又疼又爱,道:“今年我们家怕是走霉运!我昨日上午才去县医院检查,幸好只是胃病,却不料小莉又病了!”王光明就喜欢这个孙女,当即便随了路生往县城去。一路上,路生极力想找些轻松的话对王光明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是王光明走着走着,忽然问起冬青的事来,道:“冬青去找过吴书记没有?”路生听了,鼻头一酸,半天才道:“找过了!吴书记还责怪你不去找他,说这段时间忙,等过一阵,就解决冬青的事。”王光明听了又道:“丽娥与他和好没有?”路生道:“两人又亲热得跟结了婚似的!”王光明高兴起来,道:“春节后干脆把喜事办了!”

说着话,父子俩就到了县城医院。路生叫王光明在外面等着,自己先到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路生出来把他引到一间病房,推门进去,见里面只有一张床空着,王光明就问:“小莉在哪儿?”路生才道:“爸,你的病需要住院治疗,怕你不来,我骗你的呢!”王光明听了,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道:“其实你说了实话,我也会来。哪个不怕死呢?!”路生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儿办好住院手续,那儿玉珍、冬青便提了热水瓶、口盅、麦乳精什么的来到病房。路生一见冬青,忙把他拉到一边,道:“你去找吴书记的事,千万不能对爹说真话,就说吴书记答应了办!”冬青点了点头,路生又道:“另外,你去找丽娥,请她看在旧情上,和你一起来看看爹,不要露出已经分手的痕迹,让他也高兴一些!”冬青又温顺地点点头。两弟兄回到病房,王光明道:“你们都回去吧!年终了,乡上工作很多,我是知道的。”路生道:“我们都请了假!”王光明生起气来:“你一乡之长,是随便耽误得的吗?我院也入了,还要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走,我就走!”路生见状,只好答应让冬青留下来,自己和玉珍先回去。王光明又道:“不准经常来看我,更不能因为我影响工作!”说完,要路生表态,路生只好答应了。这儿冬青留下来,下午便去邀了丽娥来。两个亲亲昵昵的,热恋中的人儿一般,王光明果然很高兴。

第二天,李乡长受大家委托,来看王光明。李乡长带来了很多礼物,把个病房摆得像个副食品商店似的。王光明道:“咋个送这么多东西来?”李乡长道:“同志们都要来看你,可工作忙离不开,就托我代表。我也对大家说,王书记只是点小病,很快就要回来的。但同志们还是坚持要我带东西来!”王光明道:“老李,你不要骗我了,从昨日路生把我带进医院住院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病不是小毛病了。我是不怕死的,只是纪委调查我的问题后,也没下个结论。这事麻烦你给我问问。”李乡长道:“你的病真没大问题,别想得那么严重!纪委那儿,我现在就去。”说完,就去纪委。杨科长正好在办公,李乡长就开门见山地打听。这杨科长先还端着架子,冷冷地道:“叫他等着吧,组织上自然会做结论的!”李乡长就说了王光明患晚期胃癌的事。杨科长一听,才动了恻隐之心,道:“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关于借生日收受钱财和怂恿乡干部打人的事,都是不存在的。只是群众反映他包庇骂洪书记那个村民一事,洪书记知道后,很生气,说他支持歪风邪气,袒护坏人坏事,是要处分的,这事洪书记过问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你可以直接去找洪书记汇报一下。”李乡长听了,便径直去找洪书记,洪书记却到地区开会去了。李乡长回医院对王光明道:“没什么了!纪委说,群众反映的三件事,都是捕风捉影,你放心养病好了!”王光明听了,很感动地握住了李乡长的手。

李乡长却结下一块心病。从此隔个三五日便往城里跑,去找洪书记。最后终于找着洪书记了,等李乡长谈完情况,洪书记皱着眉头,很同情地道:“这个老王,怎么就得这么一个绝症?”又很大度地道:“人人都有缺点、错误嘛,我怎么会计较这么一点儿事呢?看同志要看主流,是不是?我这就给纪委打招呼,叫他们马上做结论!”李乡长听后,很高兴,谢过洪书记就要去医院,洪书记又喊住他:“老王在乡上干了四十多年,是不是?”李乡长回说是。洪书记就道:“不简单呀!你去告诉他,过两天,我代表县委去看他!”李乡长听完,急忙跑到医院,对了王光明道:“洪书记说过两天要代表县委来看你!洪书记赞扬你呢!”王光明这时说话已很吃力了,听了这话,道:“是吗?让洪书记挂念了!”说罢,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可一连过了几天,也没见洪书记来,李乡长心里很难过,好像是自己骗了王光明。而王光明这时已断食几天了,见李乡长奔进奔出,知道他忙什么,便抓了李乡长的手道:“别跑了,来不来看我,我都一样会死的!”声音极微弱,李乡长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方才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