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听了这话,却立即沉了脸,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起身进里屋睡去了。王光明诧异道:“怎么了?”老伴道:“你还问!冬青的工作调动,说过多少次了,你也不想办法。这次丽娥说了,如果冬青不能调进城,两人就各走各了!”王光明听了,有些气恼地道:“我能想啥子法?”玉珍道:“爸,我看还是去找找吴书记,也许有希望。”吴书记是县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王光明在龙滩乡做党委书记时,吴书记只是一个支部书记。后来县委要选拔一批优秀农村支部书记补充乡干部队伍,王光明便极力推荐了吴书记。后来吴书记一步一步地从区到县,直到做了县委副书记,王光明却是没一点进步。听了儿媳的话,王光明不好反驳。玉珍见他沉默,便又道:“我们一家的乡干部,在老百姓眼里,我们是个人物,但在上面那些当官的眼里,根本不认为是什么干部。丽娥虽说只是一个农技员,可毕竟在县上机关,好赖不转田坎了嘛!”王光明半晌道:“吴书记那里,这么多年,我都没去找过他!”玉珍道:“是你个人不去找他呀!没听说过‘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这句话吗?”路生听到这里,突然道:“爸,听说上午洪书记当众批评你?”王光明道:“有什么办法?我是代人受过。”路生道:“听说洪书记问到你当前几项工作时,你老老实实地作了回答,还叫了不少苦?”王光明道:“我实事求是地向领导汇报工作,反映情况,有什么错?”路生道:“照道理讲没错,但现在领导都喜欢听漂亮话,下面汇报工作也是报喜不报忧。你却把困难说得一大堆,领导会怎么看你?你呀,一辈子都吃亏在老实上!马上就要搭班子了,却又出了这件事……”王光明不等路生话完,便道:“算了算了!我五十多了,也不图升官了,只要不少领每月的百多块钱就行了!”路生听了,苦笑着摇摇头。这时小莉伏在她奶奶怀里睡着了,玉珍便接过去,和路生一道睡去了。王光明被路生一番话说得心里酸涩气闷得直想清静一会儿,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静下来,便觉身子酸软得不行,便向老伴说了。老伴道:“是不是感冒了?家里还有感冒清。”王光明便叫老伴去拿了药来服了。吃过药,老两口均无睡意,便在昏昏的灯光下相对静坐。坐了半个时辰,王光明觉得情绪好了一些,才和老伴上床去睡。刚迷糊过去,外面大黄狗狂叫起来,接着传来一个妇人呵斥黄狗的声音。王光明道:“有人来了!”老伴道:“夜深人静的,又大冷的天,有谁来?”狗吠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了,王光明道:“今天罗副乡长带人去五龙村执行计划生育,对象户的婆母诬说罗副乡长打了她,逼着把她抬到医院里。我回来还是从后门走的。”说时,外面就传来了喊门声。老伴道:“你别动,我去看看。”就穿了衣服出来,道:“哪个深更半夜吵吵嚷嚷的?”门外的妇人道:“表妹,求你开开门!”老伴听声音很熟悉,便打开门,一位老妇人和寒风一道扑进屋来。老伴正要闭门,却见门外还凄凄苦苦地站着一位大姑娘,王光明老伴叫了一句,姑娘才耷拉着头进门来。关了门,王光明老伴才看清是本村的齐寡妇母女俩。不待问,妇人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问王光明回来没有。王光明老伴也不知她有什么冤屈事,想了想道:“回是回了,只是刚睡。”才说要去喊,王光明却已穿好衣服走了出来。齐妇人一见,也不说什么,先就朝王光明跪了下去。王光明伸手去拉她,她也不起。旁边老伴有些生气了,道:“表妹,也不是我们迷信,明天就是他生日,你今晚来哭哭啼啼的,换上别人,怕是不会依的!”齐寡妇这才站起来,抽抽泣泣地对王光明说了一件伤心事。原来,妇人眼前这位独生女儿,和本沟任老大的儿子订婚。前不久,任家那小子在城里嫖娼,被公安局抓了去,全仗着他在县某局做局长的姑丈极力周旋,才被放了出来。齐家女子听说这事后,便提出解除婚约,并当着媒人面,退还了任家的财物。事情本已两清,没想到任老大几天前又放出话,说齐家女子还欠他家小子五百元钱,天天去逼着还钱。齐家不承认,任老大刚才便带了大小儿子,去扛走了老妇人准备做棺材的木料。还说不够,日后还得去拿东西抵押。齐寡妇说罢,又要给王光明叩头,被王光明先扶住了。一听任老大这名字,王光明心里就不舒服。这任老大先前倒守规矩,可随着几个儿子长大成人,也就逐渐在乡邻中称起霸来。再后来他的妹丈升任了县上一个关键局的局长,就更有恃无恐,连乡干部也不在他眼里。他有一句口头禅:“别看老子不是村长,但老子家几副拳头比村长管用!”这样一个无赖,却偏偏与王光明沾亲带故,是王光明一个表姑的儿子。王光明听了齐寡妇一番哭诉,真恨不得将那姓任的痛骂一顿,便对了妇人道:“这事我一定调查清楚,严肃处理,你放心好了!”妇人千恩万谢道:“我们孤儿寡母,就全靠你了!”王光明又安慰了一通,妇人和女子才离开。老两口重新上了床,老伴埋怨道:“连个瞌睡也困不好!”王光明道:“任老大这狗东西,太不像话了。”老伴道:“喊亲叫戚的,你说话可也要注意点。”王光明道:“管得到那么多?!在本乡工作,三亲六故处处都是,顾得私情来怎么工作?”说着话,渐渐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伴道:“你今日该在家休息一天了吧?”王光明道:“好的,今天就安心耍一天!”话刚说完,猛想起昨日小马说的,区委贾书记要来取报刊费的事,昨晚没作个交代,况且那样一大笔款,也是需要集体研究一下的,便又改口道:“不行,我还得回乡上去一趟。”老伴道:“乡上起火了?”王光明道:“你不知道,今上午贾书记他们要来!”路生和玉珍也觉得应该先去乡上,冬青还是虎着脸,心里生着气。玉珍拿了昨夜小莉尿床的裤子,放在椅子上,准备去洗,冬青一扬手便把侄女的裤子扔到门外。玉珍见了,狠狠地白了冬青一眼,虽没发作,却把一张脸耷拉下来。王光明想训冬青几句,路生在对他直眨眼,便把不满的情绪忍在肚里。老伴在厨房里忙着,没看见这一幕,直叮嘱王光明去了快回。王光明没答话,闷了头往外走。路生送他出来,道:“冬青心里憋着气呢!你还是想法找找吴书记。要是丽娥吹了,他会恨你一辈子的!”王光明的犟性上来了,道:“我不管了!把他养大成人,又找了工作,还要我包他把婆娘接进屋?!”路生见他发了火,便不再多话了。
到了乡上,罗副乡长和计生办杨主任正等着他审查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王光明道:“你们的文化都比我高,让小马盖上章,送走吧!”罗副乡长和杨主任却坚持要王光明过目,因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着重点各有不同,王光明只好分别看了,送去让小马盖了乡政府的圆戳,罗副乡长和杨主任才接过材料走了。这儿小马对王光明道:“昨夜你要是不走,乡政府不会安宁的!”王光明道:“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小马道:“他们先想找你撒气,见你不在,闹一会儿也便散了。”王光明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官不好当哟!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搞得人都不像人了!”说完,又叫小马去喊李乡长,叶副书记、农经站长、财政所长来。等他们到了,王光明就将贾书记又要来取报刊款的事说了。李乡长道:“全乡明年的报刊款共是二万三千多元,通过党政部门发行的是一万一千多元,哪儿去找那么多钱?”王光明道:“我记得前几天农经站的户头上还有两万多元!”李乡长道:“前天县交通局、人武部的人来提今年的公路费和民兵训练费,你在下湿田改造工地没回来,我划了一万多元给他们。剩下的几千元,付了乡畜牧站一点牲畜防疫费。”王光明道:“乡畜牧站也在这时趁火打劫。”李乡长道:“再不给畜牧站划点钱,就要关门了。”王光明知道李乡长管钱的难处,便不说什么了,转向农经站长道:“能不能再向信用社贷点钱?”农经站长说:“信用社说我们差十多万贷款没还,已经不贷款给我们了。”王光明道:“那怎么办?贾书记要了几次款,我们都没给,已经生气了。再不给点儿,恐怕不好说话了。”叶副书记道:“是不是找财政所、计生办共同想法,先借三五千元?”财政所长道:“我的户头上有两千多元,如果借了,乡上买张白纸也没钱了。”李乡长道:“先解决燃眉之急吧!”又叫农经站长去找计生办出纳员。半天,农经站长拿来三家单位凑足的四千元钱,交给王光明。王光明把钱锁进抽屉里,等着贾书记来。可直到十一点,贾书记还没来,王光明便打电话到区上问,区上文书答说大清早他们就来了。王光明又等了一阵,看看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暗想家里的客人怕到齐了,心里就焦急起来。又等一会儿,便把小马喊来,拿出四千元钱嘱咐一通,才急忙往家里赶去。
家里三亲六戚、新朋旧友果然到了许多。任老大依着和王光明的表亲关系,也来了。王光明想起昨晚齐寡妇诉说的事,心里就懒得理他。正要开席时,乡上的一干人,忽然一个不落地来了。王光明道:“你们怎么知道的?”财政所长道:“你记得我们的生日,我们就记不得你的生日?”叶副书记道:“同志们原说在今晚上给你开个茶话会贺生的!”这里说着,那边同志们燃起了一挂挂“大地红”,“噼噼啪啪”的鞭炮炸出无限的欢乐。放毕,王光明道:“客都来得好,可老板没准备那么多饭,看你们吃什么?”小马等一干年轻人道:“只要情义深,吃口水都甜!”王光明问小马:“贾书记还没来?”小马道:“估计是不会来了!”
由于乡上同志们的到来,得临时增加饭菜,便请亲友入席先吃,王光明空着肚子去敬了一遍酒。几杯酒下肚,肚里就有些火辣辣的。任老大在头轮席上也吃得额上汗津津的,下席后王光明便把他唤进里屋,避了众人道:“任老表,你扛了齐寡妇的木料?”任老大并不遮掩,大大咧咧地道:“拿了!”王光明便沉下了脸,道:“凭什么要拿?”任老大见王光明咄咄逼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起来,道:“老表,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儿子和她女儿耍了一年多的朋友,说甩就甩了,让我们拿什么脸见人?这口气不争回来,外人也要看低我的!”王光明道:“你倒说清楚,人家究竟欠不欠你五百块钱?”任老大道:“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欠也好,不欠也好,反正她耽误了我儿子的青春,得付青春补偿费!”王光明见任老大这样不知羞耻,气不打一处来,加上酒精的作用,便脱口骂道:“放屁!有这种说法吗?回去立即把木料还给齐寡妇……”任老大平时霸道惯了,听了王光明的话,立即带着轻蔑和挑衅的神色道:“假如我不还,你又怎么办?”王光明道:“那就别怪我一根眉毛扯下来盖住脸,不认亲戚了!”任老大道:“我看你有多大本事?”外面的客人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吵,便拥了进来。王光明见任老大如此不识抬举,也就干脆撕破了脸皮道:“你们评评,人家姑娘不答应他儿子了,硬要人家赔青春补偿费,仗着人多势众,欺压孤儿寡母,还是人吗?你要是不退人家木料,我就在全乡广播上把你儿子的丑事和你的霸道一下抖出去,看你还有脸见人没有?”任老大已是脸红筋涨,也不示弱:“好,姓王的,我们都不讲情面了!别以为是个鸡巴书记,我们走着瞧!”说着,一拂手,气冲冲地走了,路生去拉也没拉住。老伴和儿子直埋怨他,说人家好歹也是来给你祝寿的。路生道:“这些事,叫一个办事员或村干部去调解,不就行了?”王光明道:“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一般办事员奈何得了他?”路生遗憾地摇摇头,道:“说你老实,也真是缺心眼儿。别看他和你沾亲带故,但毕竟隔得远。而那个关键局的局长,作用大呢!”王光明道:“人,总还得讲点天理良心!”路生说不服他,也就作罢。吃过饭,王光明要和大家一道回乡上,却因多喝了一点儿酒,有些头昏脑涨的,大家便劝他去休息,明天到乡上也是不碍事的。王光明听后,果然去睡。一觉醒来,却是鸡鸭归笼的时辰了。王光明一见就急忙要往乡上走,玉珍却走了进来,又说冬青工作调动的事。这女子伶牙俐齿地道:“你不能亲自去找吴书记,哪怕写封信,让冬青自己去找也行。我和路生,从没要求你办过啥子,知道你面子思想重,抹不下脸皮去求人。可这次关系到冬青的终身大事!你不知道,冬青爱丽娥很深,今日悄悄抹了几回眼泪呢!”王光明不好拂儿媳的意,捧着头,半晌才答应给吴书记写封信。把信写好,交给了玉珍,路生又进来了,道:“爸,中午得罪了任老大,我越想越觉得不应该。你到乡上给他妹丈打个电话,就说自己酒后失言,先道个歉吧!”王光明道:“好没道理!你也是堂堂一个乡长,怎么连一点儿骨气也没有?!”路生忙道:“爸,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呢!”王光明听了,很不高兴,不再和路生说话。路生无奈,只是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