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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明从下湿田改造工地回来,乡上阒无一人。乡政府那幢孤零零的两层小楼,像是一堆码得整齐的废砖垛,在冬日的黄昏里,灰不溜丢地没一点儿精神。从办公室文书小马的屋里伸出一根竹竿,上面晾了刚洗出的小孩尿布和女人背心,不时吧嗒吧嗒地从上面滴下没拧干的水珠。王光明喊了两声“小马”,没人答应,便去推办公室的门。门没关,里间的门却是锁着,就知道这姑娘又到厨房里和炊事员闲谈去了。过去一看,果真见小马一面奶娃娃,一面绘声绘色地对炊事员老张头说今日工地上发生的事:“洪书记走到开挖沟渠的地方,见郑安云把沟里的泥土铲起来就搁在边上。洪书记就批评说,‘怎么只顾进度不顾质量?你把泥土垒在这边上,下雨不就又塌进沟里了?’洪书记不知道冬天雨水少,那沟又是要马上安砌石条的。所以,郑安云听了头也没抬,哼了一声道,‘你球吃多了,就知道瞎指挥!’洪书记一听,气得不行,就大声命令郑安云停下。郑安云也果真气冲冲把铁锨往洪书记面前一摔,道,‘停下就停下,你以为老子想挖?’洪书记哪受过这样的顶撞,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说,‘这简直是“文化大革命”的无政府主义了!你们的党委书记在哪里?’郑安云道,‘党委书记也不会把我球咬了!’洪书记气得急忙去工棚里找王书记。郑安云等洪书记一转身,一溜烟就跑了。等王书记陪洪书记赶到那里,哪还有郑安云的影子。王书记问周围的群众,是谁骂了洪书记?群众都说那人是邻县回龙镇的,被亲戚请来帮忙,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刚才跑了。洪书记不相信,要王书记认真追查,查出了,报派出所处理。王书记一听,说这人不是本乡的,如果是,谁还不认识县委书记?听王书记这样说,洪书记才相信了。”炊事员老张头听得津津有味,等小马讲完,才惋惜地说:“有惊无险!姓郑的杂种平时骂乡上和村上的干部,骂顺了口,真该把他交给洪书记,让他知道锅儿本是铁铸的!”小马说:“哪能呢!郑安云虽说嘴巴凶一点,但他那个社的工作,却是样样领先的。再说,王书记是阿弥陀佛的人,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老张头正要答话,一抬头看见站在小马背后的王光明,就“嘿嘿”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光明笑着道:“小马听谁说的,这么快就知道了?”小马给孩子换了一个奶头,说:“中午观音村的陈主任来盖一个章,对我说了这件事。还说洪书记批评我们乡的下湿田改造工程抓得不紧,说你不抓思想政治工作。他还把下个月县上召开的下湿田改造工程现场会就放在我们乡。这些是不是真的?”王光明道:“都是真的!管他批评也好,开现场会也好,都是对我们工作的促进嘛!”小马道:“是倒是,只是洪书记不该当着那么多群众批评你!”王光明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有什么事没有?”小马说:“哪能没有事?都在记录本上写着。”说着,从孩子嘴里拔出奶头,拉下毛衣,站起来准备往外走。这时,王光明问老张头:“今天买着菜没有?”老张头道:“伍老头说好送点莲花白来,到现在也没见人!”乡上不逢场,附近也没集镇,厨房里缺油断菜是常有的事。王光明听了,便嘱咐老张头晚上多煮一点面条,多放一点油水和辣椒,让大家吃了暖和暖和。说完,才和小马一起走出来。小马边走又边问王光明:“郑安云骂洪书记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王光明道:“他再刁,也不敢有意骂县委书记嘛!他以为是检查工程质量的技术员呢!早上他去催人来挖渠时,村民也把他骂了一顿,心里就窝着气。再说他挖那沟,是替劳弱户黄二嫂挖的,本是做好事,却遭洪书记没头没脑地批评,就和洪书记干起来了!”小马道:“我们这个乡,是被领导遗忘的角落,别说群众不认识县委书记,就是区上领导,认识的又有几个?”王光明道:“洪书记原是往大井乡去,他们的‘桑塔纳’开到我们这儿,却出了毛病。趁司机修车的时候,看见我们那儿施工,就拐过来看看。活该我今日受批评!”说着话,两人到了办公室,小马把婴儿交给王光明抱着,一边去开锁取抽屉里的值班记录,一边又对王光明道:“过了春节,乡上班子就要换届了。我还以为洪书记是考察班子呢!”王光明上下抖动着婴儿,心不在焉地答应道:“考察班子是组织部门的事呢!”小马这时打开了记录本道:“区上贾书记来电话,明日上午他和宣传委员要来,叫我们把明年的报刊订阅款准备好。”王光明顿时沉了脸道:“又是要钱!说是订报刊自愿,可还是要强迫订。一个乡几万元,不加重农民负担才怪!”小马见王光明发起愁来,便不再说什么,把记录本放回抽屉,抱过孩子。
下乡催收农业税和双提资金下欠款的同志们回来了。一进入乡政府院坝,便抢着抱小马的孩子。一边争,一边开着玩笑:“唔,乖儿子,爸爸回来了!快喊爸爸!”“来来来,我抱,我才是你亲爸爸呢……”七嘴八舌,犹恐落后。小马听了,道:“爸爸就爸爸嘛!这年代,朋友多了路好走,何况爸爸呢!只是到时候别梭边边啰!”说笑了一阵,大家才作鸟兽散。上了楼,见王光明的门开着,便先往这里走来。王光明忙招呼他们坐下,又拿出烟来让大家抽上了,才问:“今天收获不错吧?!”话音刚落,乡长李东道:“别提了,这催款的活儿比催命还难!”财政所长接着说:“往年还可以动点硬的,不交钱的就牵猪拉羊扛风车抬柜子,今年要我们多做思想工作,这思想工作管球的个用!”民政干部说:“一看见我们去了,家家关门,户户闭锁,你和谁做思想工作?!”财政所长又道:“一喊减轻农民负担,就把什么责任都推到乡政府身上,把乡干部都说成是混世魔王。这样搞,乡干部只有死路一条!”王光明等大家牢骚发得差不多了,才道:“难收又怎么办?全乡农业税和提留款还差二十多万元。小马刚才说,区上贾书记明天上午又要来取明年的报刊费,其他部门和单位也会接二连三地来要钱,还有本乡的军烈属优抚款、五保户生活费、干部和民办教师工资,都急着要兑现,不收回来怎么行?我看该硬还得硬!”财政所长道:“这就要看领导们的了!你们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说着,天黑了下来,还有一拨突击计划生育的人没有回来,老张头来问有几个人吃饭,王光明叫等一等。这时,计生办的小黄一头撞进来,神色慌张地道:“妈的,今天在五龙村碰到一个钉子户。龟儿子熊明强那婆娘李超英,怀上了四胎,村干部多次去做工作,李超英都去躲了起来。今天我们踩准了李超英在家,便冷不防地扑去。李超英的婆母见我们一去,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把着门,死活不让我们进。罗副乡长没法,便去拉她。这老母狗却顺势抱住罗副乡长,滚在地上大喊大叫,说我们打了她。她一号,立即招来许多村民,老母狗的侄女侄儿和李超英的堂兄堂弟,就把我们围住,伸胳膊挽袖子的,硬要我们把人抬到医院里去检查治疗。还有一些对计划生育和乡干部不满的人,也趁机起哄,不是我们克制,今天怕要出大问题呢!”王光明忙道:“现在呢?”小黄道:“已经把那老母狗抬到医院来了!”王光明听了生气地道:“既然没打她,为什么要抬她来?”小黄道:“你没见那个阵仗,几百人围着我们,喊的喊,吼的吼,不答应条件不让我们走。我们还没吃午饭呢?”王光明听说大家还饿着肚皮,气顿时消了下来,立即吩咐老张头烧火,又叫团委书记小赵去喊罗副乡长他们回来。小黄道:“熊家和李家一干人,把他们缠着。我也是瞅空子才溜出来的!”王光明看了看李乡长和管党务的叶副书记,他们蹙着眉,只生气,却一筹莫展的样子。这时,医院方院长哭丧着脸来了,进门就道:“各位领导都在,这事怎么办?医院今晚也会闹得鸡犬不宁的!”王光明想了想道:“她一味蛮不讲理,就按老办法给她治嘛!”所谓老办法,就是叫给老太注射或服用安眠药。过去也常有这种事,一些人只要和干部发生纠纷,便借口吆五喝六地在病床上喊疼得不行,医生便在药里加上安眠药,让他昏昏乎乎地睡上两天。直睡得气消了一些,再派人调解,这时倒往往能见到效果。也有些人明知上当,却又不好说出口,吃了一回软亏,下次便不敢再撒泼了。方院长听了王光明的话,顿了顿道:“不管怎么治,你们总得有人在场哟!”医院院长怕承担责任,王光明便叫叶副书记去,也好把罗副乡长一干人解替出来。医院和学校都在离乡政府半里路远的老桥沟,不一时,罗副乡长一队人,像是打了败仗的溃军,一个个蔫儿眉耷眼地走了进来。没等王光明说几句安慰的话,罗副乡长就朝着他怒气冲冲地道:“王书记,今天这事看你怎么处理了?!不严肃处理,我没法下去工作了!”大家也接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也真该杀一儆百,不然别说计划生育完不成任务,农税、提留的下欠款更难得收回来。王光明听完大家的话,道:“当然是要严肃处理!但我们既不能抓人关人,更不能打人,只有向上级司法机关反映。我看罗副乡长和计生办杨主任今晚分别写一个材料,把今天发生的事写清楚,明天将材料送给区派出所和区法庭计划生育执行室,请他们来依法办理。”“对,请他们来抓个典型!”罗副乡长一干人听了,方才打起精神来。这时,老张头在厨房唤吃面条了。大家拥进厨房,见碗里面条不是面条,糊糊不是糊糊,有人就道:“这是什么面条,菜也没有!”老张头听了,自觉委屈,便道:“有什么办法?面条是粮站买的,下水就成了一锅粥。菜说好下午送来,可没有来。明天我下乡去买就是了!”李乡长见大家都把吃不好的气撒在老张头身上,便道:“将就着吃吧,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比吃忆苦餐还强嘛!”王光明道:“我那里还有一瓶酒,老婆那日又给我拿来几十个皮蛋,要吃的跟我来。”众人道:“好哇,托书记的福,改善生活了!”说着,就随了王光明往楼上走。进了屋,王光明先去掏出一瓶高粱白酒,倒在一个大口盅里,让大家先喝着,自己又去剥了皮蛋,一人面前搁上一个。民政干部见了,即兴编出一段顺口溜来:“又喝酒,又吃面,外加一个大皮蛋,日子赛过活神仙。皇帝老子和我换,我也不得干!”逗得满室一片笑声。大家苦中作乐,其乐也融融。正乐着,电突然停了,室内一片漆黑。人们一面咒骂着供电所,一面在桌上乱摸蜡烛和火柴。好在常常停电,这些东西都准备着。小黄摸着了火柴,一边去点蜡烛,一边说:“今天听到两句骂人的话,‘洪书记,当个球,牵起电灯点煤油!’”王光明道:“不要乱讲!这是涉及到政府形象的事,传开了不好!”小黄说:“三岁小孩都会唱了。”蜡烛点起来了,有风从窗缝挤进来,烛光摇曳,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模糊成一团。
吃过晚饭,天冷,又奔波了一天,很多人便早早地蜷进被窝里。王光明也正想上床去暖和,小马忽然慌慌忙忙地跑来。小马因有小孩,是乡上唯一不吃伙食团的人,用煤油炉做饭。这时,小马一脸愧疚地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胡婶上午来对我说,叫你今晚上回去一趟呢!”小马说的胡婶,是王光明的老伴。王光明忙问:“她没说什么事?”小马道:“没说,只是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王光明想了想,也闹不清家里究竟有什么事,便从枕头下拿了手电筒,道:“好吧,我就回去一下!”和小马刚要下楼,忽见院坝里走来两条汉子,气冲冲地喊道:“王书记在哪里?”王光明一听,悄声问小马是干什么的,小马看了两人一会儿,道:“怕是李超英家的人。”王光明道:“这家是回不成了!”小马道:“你别忙,我下去看看,如是来胡搅蛮缠的,我就把他们引开,你下楼从后门出去就行了!”说完,小马就下楼去。那里汉子又叫了起来:“当官的哪去了?你们把人打了,丢在医院里就想抹脱,是不是?!”小马一听,果然是李超英一方的人来寻事,就过去道:“什么事到办公室来,先要登记的!”汉子道:“来就来,你怕我们不敢来?!”便随了小马过去。王光明等汉子进了办公室,才下楼开了后门,走了出去。外面夜风飕飕,星藏月隐,万籁俱寂。王光明在一团朦胧的手电筒光下孤独前行,想起自己身为一万多人的父母官,却落得像小偷一样逃走,这时代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真应了几句改动了的歌词:“东风吹,战鼓擂,九十年代究竟谁怕谁?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想着,就有一丝悲哀游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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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明回到家里,老伴和大儿子路生、大儿媳玉珍,小儿子冬青,在堂屋里围成一团,正逗着孙女小莉玩,一幅温馨的画面。小莉六岁半,这时正跟着奶奶后面唱童谣:“虫虫、虫虫飞,飞到菜园里,捡个簸簸蛋,拿给婆婆下干饭。”童谣很有些锈迹了,蓦地使王光明想起在某个遥远的夏夜,祖母教他一字一句唱这些儿歌的情景。大儿路生在石马乡做乡长,媳妇玉珍在城南乡做妇女主任,小儿冬青三年前从农校毕业后,分到覃家场乡做农技干部,平时各忙各的,很难聚到一起。王光明正在诧异,孙女小莉一眼看见了他,便跑过来。王光明乐呵呵地俯下身,让小莉勾住脖子,把她抱了起来。小莉很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待王光明要用胡子去扎她时,小女孩却挣脱他的手,跑到她奶奶怀里去了,一家人见状都笑了起来。笑毕,王光明才问:“你们怎么回来了?”老伴没等儿子们回答,反问:“明天是什么日子?”王光明道:“什么日子与我有什么相干?”媳妇玉珍道:“爸,明天是你的生日呢!”王光明一听,才猛地记起,想自己成天忙来忙去,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却不知忙了些什么,喜的是老伴和儿子们都还惦记着。王光明感激地看了儿子和媳妇他们一眼,然后向冬青道:“丽娥怎么没来?”丽娥是冬青的女朋友,两人都是农校时的同学,毕业后丽娥分在了县农业技术推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