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场,距城一百五十里,四面环山,道路险阻。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农历俗称牛年,小场乡民用牛的劲头,凿通了一条连接南北的简易公路。路成之后,县汽车队灵活机动,将原来三天一次的A乡班车,改道经此而过。这自然是乡民生活中一大乐事。
不过,也会生出一点风波。这个小故事便发生在第二次班车路过之后……
“市管员”董老头,在小学校操坝(此处是农贸、竹木市场,此时又兼作车站)发现三个值得嫌疑的人。
董老头六十岁,矮胖身材,呈灰白色蓬松面皮,额角布满皱纹,腮帮软绵绵耷拉下许多肉疙瘩,头发短而稀疏。长相虽极一般,又没有文化,却因旧社会苦大仇深,做过工宣队长进驻当地最高学府——小学校。两年前,子袭父职,他便从站了二十多年的供销社灶台上退了下来。人退休,革命意志不衰退,好管场上闲事,乡政府便请他做了“市管员”——市场管理员之简称。老头就整日一副雷公脸,谁撞见谁心里难受。连新婚不久的儿子媳妇见了,亲亲热热也会变得忧郁不安,如果忧郁会更加痛苦,本来痛苦就会——不想活命。那次媳妇悄悄和丈夫商量,想去城里将头烫一烫。不期老头听见了他们的私房话,便一顿大骂。媳妇过门没几天,又羞又气,就要去跳场尾的回水沱,幸被邻居劝住。
董老头发现三个值得怀疑的人,准确时间是十时十五分。那时,一辆挤得水泄不通的由南而北的客车,和另一辆同样针插不进的由北至南的客车,同时在小学校操坝停下。若干个“黄泥巴脚杆”闹闹嚷嚷地从车门拥挤出来(挤的程度,使人想起“野蛮装卸”几个字)。先是,在从由南而北的车上下来的人群中,出现一个惹人注目的女子。董老头一见这女子,心里便像被什么撩了一下,痒痒的怪不舒服。接着像约好似的,由北而南的客车上,也走下同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两个女子相见,便像一丘之貉(董老头思维中的词。这个词是他做工宣队长时学到的),手拉手连比带画,又说又跳。董老头已是满腹疑云,却不料又从车上跳下一个男子,直往俩女子扑去。接着,三个人便围成一团,好不……董老头的牙根一阵酸痛(他一见不顺心的事,牙根就会发病),马上就断定了这二女一男有重大嫌疑。于是,立即差人报告了乡公安员。
乡公安员年届五十,从民兵排长到治保主任,再到“公家人”,在小场上供职二十余年,既无惊天动地的伟绩,也没一星半点的过失。原因是小场的老百姓知足常乐,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很少有扒手行窃,更没有发生过杀人越货、拦路抢劫的恶性案件。所以,公安员同志在悠闲地按月领薪俸的同时,又有点无所作为的苦恼。特别是近两年,更一心想搞出点成绩,以便在光荣退休之后,还能赢得乡民仰慕的目光。因此,就有了格外兢兢业业的精神和尽职尽责、一丝不苟的勤奋。听了董老头派人来报告的消息,公安员同志便立即整理戎装(扣好干部服上面两颗扣子),威武雄壮地执行任务去了。
不一时,三个有嫌疑的人就由公安员同志带着,出现在小街上。
这都是三个极年轻的青年。俩姑娘一高一矮,矮个的姑娘圆脸盘,大眼睛,眉毛弯弯细长,头发卷曲,拢在脑后,用手巾打着个漂亮的蝴蝶结。身上的连衣裙,领口很矮,露出脖子下一块白雪般丰腴的肌肤。且连衣裙又极薄极柔软,看得见贴肉的白白的胸罩。藕荷色高跟塑料凉鞋,淡黄丝袜,走路的姿态分外的婀娜。苗条的姑娘瓜子脸,同样的柳眉大眼,鼻子小巧而轮廓分明。得体的瀑布般的披肩长发,同样的极薄极软的开司米连衣裙,衬托出身子优美的曲线。乳白色半高跟鞋,棕黄色长丝袜,如出水芙蓉,淡雅、端庄、妩媚。小伙子也是非常的英俊,颀长的身材,四方脸,大鼻梁,上架一方框墨镜,鬓角一抹漂亮的小胡子,白色涤纶衬衣扎进牛仔裤,透出一股潇洒、风流倜傥的灵气。
现在,他们各自提了自己的行李,面庞上挂着惶惶的表情。偶尔互相顾盼几眼,那眼神既亲切,又有疑问。进入小街,猛听得一句苍老而高亢的呼喊迎面劈来:“我的女啊——”全然是喊他们。俩姑娘忽地停住脚步,便看见一白发妇人,拄了丈长的竹竿,颤颤巍巍呼唤着踱来。三青年眼睛闪闪地放着惊奇的光。正疑虑时,公安员同志一声断喝:“一个疯子,有啥看头?走!”三青年头皮一阵发麻,便又随公安员同志前行了,各自心里却又多了几分惶惶不安。老妇人的喊声渐细,最后如游丝消失在远远的空气中,三青年便把目光投向街道。街道狭窄如一条带子,全用青石板铺成。也不知经历了几代人的踩踏,已凹凸不平。昨天下过雨,阳光在凹处的积水里扯长脸调皮地笑。一条三尺宽点的巷道头里,摆着几只农民收肥的粪桶。一个男人正旁若无人地拉长行头对着粪桶撒尿,一边回头看他们。俩姑娘触电似的,倏地收回目光。却又看见那边一位卖耗子药的“跑摊匠”,瞪着圆溜溜发红的眼睛。三青年一见他面前那堆死鼠,禁不住全打了个寒战,又急忙忙把眼光移到街房上。街房全是圆柱、圆梁、圆椽,粗犷而雄浑,又觉沉闷。因为实在太低矮,只消稍稍一跳,便会触到屋檐。房顶的瓦上,滋生着一层细绒般的青苔,阳光下嫩绿得可爱。两边人家遮太阳的篷布,在街上相接,严严地遮住了街面。太阳非常顽强地从上面透下一点光来,胭脂一般轻柔。高脚芦花公鸡带一群夫人,在玫瑰的红中溜达,看见他们走来,并不逃遁,只抖擞两下羽毛,温驯地让开。
一切是这样的古朴,使人想起某些永恒的东西。从蜂房般嘈杂的、远远的大城市来的三青年,猛置身在这异常宁静的氛围中,新奇得有了种悠悠不定的感觉,好像在来时的路上丢失了什么贵重东西,一时叫人产生莫名的忧愁。
“进去!”公安员同志威严地命令,使三青年神经一紧,脸上的惶惶、忧愁之色更加凝重。
青年中胆子最大的小伙子,颇不服气地反问道:“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
公安员同志的工作经验自是十分丰富,一瞪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火焰,对英俊的青年呵斥道:“你们自己明白!”
三青年于是诚惶诚恐地进了里面屋子。公安员同志手把门扣,仍是十分严厉地命令道:“问题没弄清楚,不准乱动!”说罢,“砰”地拉严门,上了锁,急匆匆便去向乡党委书记汇报。
乡党委书记是个魁梧的大汉,因出身农民家庭,又常和农民打交道,就有了农民的憨厚质朴和可亲可爱。常年穿的是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劳动布裤,下乡时还穿麻耳草鞋,于是便有“朴素的书记”之美誉。朴素的书记“体改”后,才从彼乡调到此乡。新官上任,很想干番事业一鸣惊人。无奈上任以来,只处理了几个滑头女人违反计划生育的区区小事,竟无大事可抓。于是,书记在寂寞中,便期待辖地内能发生某种偶然事件。
公安员同志来向朴素的书记汇报的时候,朴素的书记正在一个乡属单位负责人会上发表演说。小场虽小,肝胆俱全,单位却有十几个。朴素的书记见公安员同志神色严峻地走了进来。知道有要事汇报,马上停止了讲演。公安员同志便用了格外神秘,只让书记一人知道的口吻汇报。但因心情格外激动,语气自然高了几分。十几个单位负责人本无窃听机密之心,然而公安员同志绘声绘色的报告却要非常坚决地进入耳膜,无奈何只好任耳朵接收罢了。
朴素的书记听完汇报,先是沉吟片刻,继之嘴角不经意的一笑,脸色随之一沉,剑眉紧锁,便发出了一句低沉有力的命令:“走,看看去!”说完带头前行。公安员同志接着以标准的军人动作转过身,虽说朴素的书记那简短的命令省略了主语,但善于领会上级意图的十几个单位的负责人却也一齐起身,精神抖擞地跟着朴素的书记走了出去。
那时,三青年正沮丧地坐在公安员同志的办公室里,先是默默无语,继而都用了猜疑的目光互相扫视。英俊的青年自尊心最强,思忖一会儿,打破沉默说:“我保证,我没什么问题!”
“我也一样!”矮个的姑娘接着说。
苗条的姑娘也马上宣誓般表白:“我也保证!”
原来,这是三个在中学时代友谊极深厚的同班同学,又是职务不同的学生干部。英俊的青年——班长,苗条的姑娘——学习委员,矮个的姑娘——文体委员。高中毕业后,苗条的姑娘上了A省工学院,矮个的姑娘参工在B城一家商店工会做办事员,英俊的青年回家待业,不久前被C公司聘为采购员。苗条的姑娘今天来小场探亲,矮个的姑娘因公出差,英俊的青年本是乘自北而南的班车到更遥远的地方,忽然见到两位同窗学友,便跟着下了车。一别三载,天各一方,猛然不期而遇,自然是格外的亲热和激动。并且,矮个的姑娘对英俊的青年昔日还有点“那个”。虽然时过境迁,可少女时的恋情难忘。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叙别情,便莫名其妙地被领进了这里。
“能找人打听一下,就好了。”英俊的青年呢喃着说。
“对,问问明白。可是……我没有熟人,我是为落实单位一个人的政策来的。”矮个的姑娘附和着英俊的青年,十分的惆怅。
“我……有。”苗条的姑娘迟疑了一下,突然说。
“真的?”矮个的姑娘和英俊的青年眼里霎时放出了异彩。
可是,苗条的姑娘却闭了嘴,又垂下长长的睫毛。
“哎呀,你,你说呀,先人板板!”矮个的姑娘干脆别过了脸,面庞上先有一层潮红,接着渐渐发白。
正在这时,大门“哐啷”一声,訇然打开。一支脸色阴沉严峻、目光中流露出对“邪恶”视而不见、并且决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持下去的昂首挺胸的队伍,雄赳赳地走了进来。每张脸上的神情都像如临大敌,极其的威风严肃。
三青年便马上停了说话,微微低下头,却又禁不住要用胆怯而忐忑的目光打量他们。只见苗条的姑娘迎着朴素的书记,眉毛一扬,撇了撇嘴,整齐的门牙又互相进攻地磕动了两下,忽地冒出脆生生一句称呼:“舅舅!”
屋内霎时如惊雷滚过,所有的人全成了只有一种刻板表情的木雕。少顷,公安员同志和单位负责人从惊愕中回过神,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朴素的书记。他们希望出现一个奇迹:那姑娘是一个骗子。
然而,朴素的书记嘴角眉梢先前僵硬的皱纹,却像被姑娘亲昵的呼喊软化了一般,已成放射状向外延伸开去。
这确是朴素的书记的外侄女。朴素的书记养了三个公子,独缺一朵金花,从小就极爱这聪明秀气的姑娘。因极得舅舅溺爱,苗条的姑娘就有一半时光在舅舅身边度过,两人情如父女。苗条的姑娘上了A省工学院后,朴素的书记更觉脸上有光。正是他三个月前亲笔写了信,要苗条的姑娘暑假来山乡玩耍。此时,朴素的书记顿生出许多慈父般的温情,柔声问道:“玲玲,你怎么……在这儿?”
苗条的姑娘又一撇嘴,眼里便升上一层湿润的雾气,无限委屈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我的两位老同学,下车就被带到这里……”
朴素的书记心里一阵疼痛,蹙起眉头,便把脸转向了公安员同志。
二十几个单位的负责人,也立即放下了先前决计做到的视而不见的目光,极同情地将姑娘打量一遍后,便训练有素地随朴素的书记的头,把眼光落在公安员同志扁平的脸上,并放着疑惑不解加愤愤然的光。公安员同志一时极为尴尬,用手解着制服上面的两颗扣子,咧嘴笑,几道括弧般的皱纹在嘴角闪动几下,便成了西湖园里的笑弥陀。接着说明,误会了。董老头派人来报告说,他在小学操坝发现两女一男三个流氓,打扮得花里胡哨,青天白日搂搂抱抱,搞“精神污染”,于是……
苗条的姑娘忽地抽泣起来。无论在学校,在家里,从没受到这样的侮辱,继而想到外面已是太空行走、无性繁殖、五代电脑、光导纤维的时代,可这里……不由一阵恐惧,更为伤心。
朴素的书记顿觉如利刃剜心,两道浓眉蹙得更紧,翕动几下嘴唇都没有发出声音。倒有两个极伶俐的单位负责人,善于在尴尬的气氛中开辟乐观的局面,说:“全怪董老头!这老家伙‘聋浑’透顶!”
“对!”十几个单位的负责人同仇敌忾,一齐转为对董老头七嘴八舌的批判。公安员同志已是十分的难堪,三十六计走为上,便顺水推舟无比愤然地说:“就是!我去找董老头来说个明白!”说着,又一个后转身。这次转得不那么规范,后脚尖差点绊住了前脚跟,橐橐地走了出去。
然而,三青年的心情并没因此而稍感宽慰,反像吞食了一块石头,闷得透不过气。
蓦地,又传来先前老妇人的呼唤:“我的女啊——”声音由弱而强,凄惨哀婉,叫人心碎,后又渐渐远去,复归于沉寂。
矮个的姑娘见苗条的姑娘越哭越伤心,也感染似的,“哇”地哭出声,比苗条姑娘更动情,边泣边诉着:“我、我们单位规定,营业员上柜台,不穿统一服装,不涂香粉、挂耳环、抹口红,要扣当月奖金……”
英俊的青年忽地双手握拳,在头顶胡挥乱舞,歇斯底里般叫道:“你们简直是侵犯人权,我要马上离开这里!”
“对,我们走!”苗条和矮个的姑娘也抹着眼泪附和。
这可难为了朴素的书记,马上像诓小孩般劝道:“何必呢,玲玲!怎么耍小孩子脾气呢?刚才李叔叔已经道了歉嘛!啊!不要走,都到我那儿吃饭,好吗?”态度极为诚恳。
十几个单位负责人也马上笑脸热情挽留,语气既温和又坚定:“要得!多在这里住几天!难得来我们这小地方,住久了就习惯了!”
可是,三青年执意要走。苗条的姑娘先拿起小提包,在一片劝说声中任性地跨出了门。矮个的姑娘和英俊的青年也跟着冲了出去。
其时已是中午,街道是更加的幽静。先前自由溜达的鸡婆,已被芦花公鸡带到屋檐下,闭目养神去了。两只肚皮胀得滚圆的小猪崽,大摇大摆来到街心,后腿下蹲,尾巴上翘,“哗哗哗”排出体中的废水。
只有老妇人那凄厉的呼叫游丝般幽幽地荡过来,使人的心一阵阵发紧、发麻。“我的女呀——!我的女呀——!”三青年抬头看时,白发妇人已拄着长竹竿,颤巍巍又往回踱来。
俩姑娘一声惊叫,小鹿一般奔到街沿屋檐下,便皱紧了眉头盯着那渐近的老人看。
“别怕!”屋里探出了一少女的头,对他们说,“那疯子不打人!”
矮个和苗条的姑娘好容易才忍住心跳,刨根究底问那少女:“是怎么疯了的呢?”
“因为她女儿死了!”那少女就讲了。原来,老妇人有一独生女,念了书先后在城里给公家干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到老家当教书匠。那年三伏天特别热。有天吃过中午饭,她独自一人到了场尾的回水沱洗澡。被人看见,一传十,十传百,那独生女不知怎么就跳了水。老婆子后来就疯了!
三青年皮肤一阵痉挛,一股阴凉之气直蹿头顶。
他们走下来,果然看见一条不宽的河流,从这里折向东去。回水沱有如一个天然湖泊,平静、清澈、幽幽地映着蓝天、丽日,映着群山和低矮的街房。小河桥头巍巍然耸立着一高大青沙石牌坊,其结构严谨,建筑精美。坊上镂空雕刻龙凤仙鹤。三青年从坊下走过,再回头仰望正面坊身,只见正中“礼义场”三个赫然大字,虽然经数载风雨剥蚀,仍历历在目。这全是因了那青沙石质地极好的缘故。三青年互相对望一眼,猛转身一阵紧跑。好像水里会冒出自溺姑娘的阴魂,又好像那牌坊顷刻之间就会向他们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