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上帝不会沉默得太久。公元一九七八年,已经在外面闯荡了六年的十八岁的黄果,来到了那个三江交汇的水乡小镇。他猛地想起过去像狐狸精一样缠住父亲的后母,早就被父亲抛弃了,此时就住在这里。这时,黄果突然想起要去揭开母亲死亡之谜。于是他邀请了两个铁杆兄弟,瞅准了后母一个下夜班的机会,把她劫持到江边租来的一艘小木船上。那女人一见黄果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就立即瘫软在船上,一个劲儿地说:“不是我干的!”女人还不忘旧情,只这一句话,再不开口。黄果红了眼睛,“嗖”的一下用匕首划开她胸前的衣服,抓出她一只松垮垮的奶子,比画着说:“不说我就割了这东西喂狗!”那女子“哇”的一声,终于说了一句:“是你父亲把她推到岩下去的!”然后就毫无知觉地昏了过去。
正是有了这一句紧要的话,才使我的小说情节得以补充完整。我想象着那天早晨,时间还很早,黄孝龙就催促李琼玉上路。他正是打着带李琼玉进城看病的幌子,对她进行欺骗的,而单纯、善良的李琼玉对他的阴谋竟一无所知。她于是起床,细细地打扮自己。她把头发梳了又梳,编成两条辫子,一条甩在背后,一条搭在胸前。然后找出一件蓝底浅红花的衣服套在棉袄外面,她捋了捋身后衣襟,仔细地扣好每一颗扣子,还把胳膊下稍稍张开的地方拍了拍,就喜滋滋地走到丈夫身边,在黄孝龙跟前转了一个圈儿,向他飞了一个很好看的眼神,轻声柔语地问:“这件衣服好看吗?”
那时黄孝龙正坐在床沿上抽闷烟,他怀着重重心事,正眼也没看李琼玉一下,只含混地答应了一声“好看”,接着喷出一口浓烟。
李琼玉不知丈夫有什么心事,又轻轻地摇了摇黄孝龙的肩头,温柔地问:“怎么啦?”
“没什么。”黄孝龙显得很不耐烦地推开李琼玉,“快收拾起走吧!”
李琼玉于是退开,开始换裤子。她找出一条短裤,脱下衬裤和棉裤,她首先看见了自己一双白皙丰腴的大腿。蓦地,在这时李琼玉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尽管这一向黄孝龙对她很亲热,但很少干男女间那种事。这时,过去他们在野外偷情和新婚后一段甜蜜的日子,忽然浮现在她眼前。这种回忆使她春情萌发。她脸上立即燃烧起蓬勃的热情的光焰来,于是又一次走到黄孝龙身边,把一双魅力十足的大腿完全暴露在丈夫眼前,双手软绵绵地勾住黄孝龙的脖子,轻声说:“天气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在那一刻,黄孝龙心中也确实勃发起了一种欲火和力量,他把手放在李琼玉光滑的大腿上,轻轻摩挲着。但欲火和力量很快消失下去,半晌他慢慢地说:“我不行。”
李琼玉再一次感到了失望,但是这种失望很快就让位于对黄孝龙的怜爱。这个善良的女人,竟然把黄孝龙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归罪于自己,说:“都怪我!”
他们出门时,黄孝龙借着灯光,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李琼玉一眼,他看见了一张毫无戒备的、宁静柔和的美丽面孔。他忽地打了一个寒战,一股凉意窜至全身。
这是一个大雾弥漫的隆冬的日子,干冷干冷的北风,在浓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雾团中穿梭逡巡。黑夜和雾气组成强大的阴霾的力量,笼罩了大地的一切。不知怎的,李琼玉一走出门,就忽然感到一股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是穿着丧服的大自然预示给她的。她这时鬼使神差地忽然想起种种听说过夫妻反目的恐怖故事,陡然提高了警惕。她让黄孝龙走前面,过悬崖时她紧靠着崖里边。在阴森的峡谷中,她有意落后黄孝龙几步,一双大眼格外小心地盯着前面。即使是黄孝龙偶尔一回身,她也就如小兔子一般立即站住,并做出随时躲避和反抗的准备。她身上已被自己的恐惧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内衣黏糊糊地和皮肤贴在了一起。
这时候,整个黑夜就像举行追悼会默哀三分钟时一样寂静,只有滞重的脚步踏在衰草上的沉闷的声音。黄孝龙忽然非常奇怪起女人今早的行动来。他在几个事先计划好的地方想下手,都因李琼玉的戒备而使阴谋落空。眼看着最险峻的一条山路就要走过,黄孝龙心中暗暗着急起来。他想到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但眼前却像电影镜头一样,不断闪现出情妇那张迷人的面孔。正是这张后来在黄果匕首前吓得面如死灰的脸蛋,最后坚定了他杀人的信心。
最危险的地段终于过去了,下山的路坡度不大,并且比上山的羊肠小道宽敞得多。更重要的是,这时透过浓重的雾霭,已看得见东边天际一抹朦胧的曙色。李琼玉松了一口气,才觉得由于过度紧张而浑身酥软。路旁有一块大青石,在雾气中像裹着一件黑纱似的发出冷峻的颜色,李琼玉建议歇一会儿。这时黄孝龙已明显感到计划落空,一种绝望的感觉攫住了他,他也觉得乏力心跳。他接受了女人的建议,一方面极力想让心跳平息下来,另一方面重新酝酿新的阴谋。他在青石上坐下,面对着黑魆魆的深渊发愣。李琼玉仍然竭力保持着她的防范之心,她绕到黄孝龙背后靠崖壁的一面,正准备靠着崖壁的石头歇一会儿。但正在此时,她脚下的衰草忽然一阵乱动,接着传出杂乱的“噗噗”的声音。李琼玉忽地打了一个冷战,正想把脚挪开,就感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猝不及防地从她胯下溜过。在那一瞬间,李琼玉惊得大叫一声,本能地一下跳到黄孝龙面前,伸出手要去抱住丈夫。然而就在这一刻,黄孝龙双手猛地在李琼玉腰间一推,立足未稳的李琼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就急速地坠向黑暗深渊。
李琼玉在空中张着双手,然而上苍和大地都没法挽救她的死亡。呼呼的风声从耳旁刮过,她张大嘴唇曾经发出几声简短的呼喊,但是黑暗和晨风把她微弱的声音很快吞噬。在身子即将触地的刹那间,她在精疲力竭的绝望中,思维突然闪出一道亮光。她忽然意识到从她脚下崖缝里跑出来的东西不是野兔就是一只小狐狸,原是用不着害怕的。但这是在劫难逃!这时,她还想起了祖母告诉过她的一个传说: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要把世界上一个最善良的姑娘杀掉。天下的好人都来保护这个最善良的姑娘,他们把她藏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的空心中。强盗杀掉了所有的好人,却没有杀掉最善良的姑娘。强盗头子恼羞成怒,他挥舞着大刀,发泄地砍入梧桐树中,却从树中掉下了最善良姑娘的头颅。她想起这是命运的安排,于是她闭上了美丽的眼睛,停止了双手徒劳无益的挣扎,完全没有哀愁和怨艾地走进了永恒的天堂。
在她落地时,她却意外地、深情地喊出了一声“婆婆”。
自然,李琼玉的死亡与我叙述的情形不会绝对相符。但在当时,黄果完全可以凭借那个女人简单的供词,去弄清李琼玉死亡的一切细枝末节,然后为自己的母亲报仇。非常可惜的是,黄果那时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乐世者。这种人物,在当今一些“先锋小说”中屡见不鲜。文学永远落后于实际生活,在七十年代末,黄果的人生信条便是怎样活得舒服便怎样活。只要自己快乐,什么责任、义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统统不管。在他听了女人这句供词后,也曾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为九泉之下的母亲复仇。然而转念一想需要花费精力、时间乃至贴上金钱,更想到要面对一个权势赫赫的县委书记的父亲,这种念头立即烟消云散。他踢了踢瘫软在船板上的女人,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这何尝不是人类的另一种悲剧呢!
7
为了使我的故事更接近事实,在黄孝龙出事的当天夜晚,我便去采访了他的小车司机老苏。老苏的家还浸泡在洪水里,他暂时寄居在弄堂街姐姐家里。满屋子拥挤不堪的箱箱柜柜和五颜六色的湿淋淋的衣物,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和悲壮感。但最可怜的还是老苏这个四十岁不到的健壮汉子,此刻像大病初愈一样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很厚的毛巾被。看见我进去,他从床上坐起来,眼光直直地盯着我,然而那光却是散乱无神的。当我说明来意,请他谈谈黄孝龙出事的经过时,他的脸突然唰的煞白,身子也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幸而他的妻子是一位贤惠的女人,她急忙过来对我轻声说了句:“他吓坏了。”然后过去,给他轻轻盖上毛巾被,双手亲昵地把着他的肩头,似乎这样就能给丈夫以力量。我以为我的采访是注定失败了,然而职业的习惯又驱使我耐下心来。于是我便把需要的话题放在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神聊起来。果然,没过多久,他的神情渐渐安静,终于在我谈到这一连三天三夜的倾盆大雨时,他接过我的话茬儿谈开了。他的妻子立即过去沏了两杯茶来,一杯放在我的面前,一杯放在老苏的床头柜上。
“是呀,”老苏啜了一口热茶说,“今年的天气实在奇怪。先是几个月的大旱,接着就是这一连几天的暴雨。我家从没被水淹过,这次也让洪水占领了。今天早上,我正在从水里往外搬东西,忽然接到办公室通知,要我送黄书记到地区参加黄长胜的追悼会。不知怎的,我一接到这个通知,就像有人在急速地拍我的胸脯,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今天不是我出事,就是黄书记要出事,要不然就是那辆才买回来的‘尼桑V30’高级轿车出事,总之不会很安宁。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从车库驾驶出我的车,来到黄书记家,对黄书记说,‘黄书记,怎么不天晴了走?’黄书记回答我,‘追悼会明天就要开,万一天不晴怎么办?’我看见黄书记脸上是一种坚毅的神色。我知道黄书记是一个具有超人般意志的人,我也仿佛受了他这种意志的感染,抬头看了看天。这时雨明显小了许多,远处的山峦虽然仍灰蒙蒙地被雨雾遮掩着,但毕竟露出了些许朦胧的青翠色。黄书记院里的芭蕉,舒展开阔大的叶片,显示出几分可爱的清新。雨丝落在叶片上,发出的是悦耳的沙沙声。我们都以为天要放晴,可是,车刚刚出城,老天忽然暴怒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就像要砸碎什么,震天动地的响声慢慢地碾过大地。接着,沉重的、密集的大雨和铆足了劲的狂风纠缠在一起,从天空毫不留情地抽打下来。霎时,一切都裹在茫茫的狂风暴雨里了,我们已经辨不清山川景物,只有被风吹斜了的急鞭似的雨脚在眼前乱晃。四面八方全乱了,急雨打在车身上,发出嘈嘈杂杂的滚珠溅玉般的声音。洪水从山上泻下来,横冲直撞,冲刷着公路。”
“在那时,我先前的那种不安的感觉重又涌上心头,甚至觉得世界到了末日。我减缓了车速,回头看了看黄书记轻声说,‘黄书记,雨太……’但黄书记头也没抬,打断我的话发出了一句简短的指示,‘开!’”
“而我,这时实实在在看见了一团阴影在我眼前晃动。这种阴影就像我们在闷热的秋天的下午常常看见的一团团蚊虫飞舞那样,慢慢地蠕动着。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在往下坠和变冷。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汽车,然而小轿车还是像喝醉酒一样,很艰难地在雨幕中歪歪扭扭地爬行。终于在桐山脚下,陷进了从山上垮塌下来的一大片泥泞中。这时,又一声霹雳像发出严重警告似的,大声地响起来。不但我的车身强烈摇地颤动了,而且我很明显地看见整个桐山也在发抖。在我的前方,我简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看见一道厚厚的雨墙坚不可摧地耸立着。在这一刻,我的担心已达到了极点,那团蚊虫似的阴影在迅速膨胀变长。我再也忍不住了,就明白地对黄书记说出了我的预感,‘黄书记,我们还是倒回去吧!’‘为什么?’他看着我问。我说,‘我们开车的相信预兆,我总感觉到今天会出什么事!’‘不行!’他停了一会儿仍坚持说,‘我们已经晚去了,今天一定要赶到A城!’我知道他心里很着急。因为黄长胜死时,黄书记正在南方那个著名的旅游风景区疗养,还是我们办公室用加急电报通知他,昨天深夜才赶回来的。但我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呀!我说,‘车陷住了,往前开不过去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说,‘这就要委屈你一下,到山上我母亲那里借把锄头来,把泥土拾掇拾掇就过去了。’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一种气味。我说不出这种气味有多么难闻,它强烈地冲撞着我,使我透不过气。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气味只有坟墓中尸体腐烂时才会有的。我不敢违背他的指示,并且,我也想摆脱车内那种气味,于是我打开车门,一头扎进雨中往山上奔去了。”
“等我赶到山顶,回头一看,天啊,你简直不知我看见了什么!先前那团在车厢前面蠕动的阴影,此刻像一团蘑菇状的墨黑的烟云,在地下滚动着,猛烈地撞击那辆高级轿车。在黑色的边缘,我还看见了碰击时发出的金黄色的火花。不一时,火花消失,黑色完全吞没了轿车。这时,我脚下的大地突然长长地、嘶哑地呻吟了一声,颤动起来。我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地心深处倏地腾起一道白色烟雾,似乎是什么精灵窜了出来。接着,一声‘哧啦’的、撕破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半个桐山开始出现一道狭长巨大的口子,巨石、泥沙混合着洪水,铺天盖地而下。我知道这是大滑坡,我惊得高声呼唤了一声‘黄书记——’但是话音刚落,那辆灰色的高级进口轿车就被一块巨石撞得翻了个身,接着被滚滚泥石流推着,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迅速地沉入峡谷。
“在那一刻,我是完全被吓坏了,我害怕脚下的土地再崩溃。我漫无目的地在山上狂奔乱跑。非常奇怪的是,没一会儿风歇雨止,天空忽然晴朗。我才一步一步地挪回城,庆幸大难不死!”
老苏讲完了他的历险记,但很明显地,他还没有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他喝了好几遍茶才将自己的故事讲完,并且身子还在难受地发抖。而我的心情也并不比老苏好,我发觉我握笔的手不断哆嗦,从手心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