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见到桐姑和被留在油坊里的很长一段时间,段三元压根儿没打过桐姑的主意。正如在那段日子里黄大和桐姑亲眼见到的,段三元对他们非常忠诚,对女主人尊敬而不逾越。他在实践着自己重新做人的誓言。只是到了那个夜晚,当桐姑半裸着的冰肌玉体颤抖着站在他床头的时候,在一瞬间,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离桐姑如此之近,桐姑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气息改变了周围的空气,而女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身体各部分,更使他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在开头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听清楚桐姑对他说了些什么,也没觉得有什么清楚的感觉,只有一种奇特的麻木向他不断袭击。接着,一种很实在的要求和渴望就在心中涌动、翻卷和奔突起来,这时他便明显地觉得体内的每根血管都充血膨胀。在他眼里一阵难以忍受的饥渴之火燃透之后,一个罪恶的念头也就随之溜进他心中。这样,便出现了前面我已叙述过了的情节,他掳了年轻漂亮的女主人,来到了已经无人知晓的昔日的营寨里。他最初的打算只是想和别的人一样,建立家室,生儿育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在整个意识还没被这个念头占据的时候,段三元也确实有过担忧,那就是桐姑会不会心甘情愿跟着他。但是,这种担心只是一闪而过,一个错误的判断在情欲的推动下,变得愈来愈正确坚定。他认为天下的女人,既然上帝没有做出明显指定,没有想出办法来防止别的男人染指,就没有一个女人不是人尽可夫的。何况面前的女老板是这样善良和娇小,他相信凭自己的力量与温存,就完全能像驾驭一匹母马一样征服她。他的意志如此坚定,自信心如此强烈,他丝毫没想到自己是在犯着一个轻率的错误。后来他的意志和自信受到桐姑冷漠和仇恨目光的不断摧毁,特别是在那天,当他发觉用暴力也不能使桐姑回心转意时,他突然变成了一头暴怒的野兽,他眼睛里充着血,再一次沿着这条自以为是的错误道路走出去。他眼前虚幻着一刀剁下油坊老板的头后,他把这颗鲜血淋淋的脑袋摆在桐姑面前。桐姑自然会放声大哭一阵,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桐姑就会死了对黄大的挂念之心,而温柔驯服地躺在他的怀抱里。这种想象中的情景,使段三元“滋滋”地冒起最后一次杀人的愿望。于是,他拎着一把大刀出了门。
然而,正是这一连串的错误,使油坊老板的命运得以奇迹般地改变。由黄大而为黄长胜,这是两个完全不同质的符号。
在公元一九五八年那个初秋的日子,从部队转业到这儿任县委书记不久的黄长胜,带着一干人马来到桐山勘测铁矿。刚进入这块弥漫着氤氲之气的绿色长廊地界,黄长胜就猛地觉得有什么东西牵动了他的情愫。他的目光缓慢地从一座座山峰上掠过,最后停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山崖上一块鳄鱼嘴似的狰狞的大石忽然砸碎了他存封已久的记忆的仓库,他凝视着巨石沉思了许久。他的秘书见他这样,以为他是被遍山的森林所吸引,于是不无讨好地说:“黄书记,这些树一千个高炉也够烧哇!”他临时带来的保健医生—— 一位年轻的姑娘见他仍然微微锁着眉头,没有回答他的下属的话,便走过去把一只帆布包垫在地上,然后对黄长胜甜甜地说道:“首长,你累了,先歇歇吧!”
“不!”黄长胜却意外地挥了挥手,说出了一句令大家没想到的话,“我过去到这里来过。”
“真的?”所有的下属一齐说,带着故意做出来的几分夸张和惊奇的神情。
“在那块大石上,我还睡过一觉。”黄长胜坚定不移地说。
“首长,讲给我们听听好吗?”年轻的保健医生找到了一次撒娇的机会,这时快活得如一只小鸟,眼里闪着调皮、好奇和温柔交织而成的光芒,对黄长胜要求着。
“十几年前的事了。”黄长胜说。
“黄书记,你就讲给我们听听嘛!”他的下属们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附和着女医生。
“行,就讲讲吧!”黄长胜答应了。
下面就是黄长胜对他的下级讲的一段故事。这故事和事实已有了较大出入。在黄长胜的意识里,总觉得自己的女人跟了别的男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丢脸的事。因此,在他讲述的故事中,不但隐匿了桐姑和段三元的事,而且把他当年离开茶房镇也说成是为了献身一项伟大的事业。
“你们知道,我很早就参加了革命。”黄长胜这样开始了他的故事,“新中国成立前,我家也算得上是一个稍有产业的小财主。父亲死后,我继承了祖上遗留下来的一座榨油坊,做起了油坊老板。但我非常厌恶那种死气沉沉和肮脏可耻的剥削生活,向往着一个崭新的天地。我二十三岁那年秋天,忽然听人说起这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在活动,我听见这个消息异常激动,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毅然关闭了油坊大门,打起一个包裹,悄悄离开了家,往这一带来寻找党组织了。那时候,要参加革命可不容易呀!我一路上秘密地打听着,观察着,走烂了几十双麻耳草鞋,可也没找到游击队的线索。一天,我登上了这座山,面对着莽莽丛林,我说不准游击队会不会在这里。但是,人却疲乏极了,我在那块大石背上躺了下来,仰望蓝天,心里非常焦急和烦闷。记得那天我还唱了一支歌,来排遣内心的愁苦,也希望能用歌声引出游击队。”
“是一首什么歌?”年轻的女医生继续用极大的兴趣看着黄长胜问。
“大约是一首情歌吧?歌词我全忘了。”黄长胜停了停说,“内容不怎么健康。那时我不会唱其他的歌,参加革命后,我才学会很多革命歌曲。我唱完过后,仰躺在大石上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太阳开始西斜,四周仍然没一点动静。我知道游击队不会出来了,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游击队,是别人骗了我。我沮丧极了,心想,革命怎么这样难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和反动派干。我走下山来,决定先回家,等以后再说。但我已经糊里糊涂地转悠了十几天,这时连家在哪个方向也搞不清了。我向人打听,别人说根本没听过那个地名。有人告诉我到回龙场走水路回去最近,于是我便到了回龙场。那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一个码头的小场,但你们怎么也想不到新中国成立前那里是如何混乱。那里的女人,几乎全是暗娼,男人既是船家,又是强盗。当然,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在那里住了一夜,我求店家给我找只船。船家说,这里停泊的船很多,临时去找也来得及。第二天天亮,我便到码头去找船。码头不大,但南来北往的船都要在那里停宿,所以也很热闹。我一连问了几只去磨盘溪的船,但船家要价太高,我没答应。正在这时,一个站在船头上的汉子忽然对我招手,说,‘过路大哥,到我这里来,分文不取!’我听了,真是喜出望外,急忙走过去对他问,‘老板,你说的可是真?’船老板也许看出了我的怀疑,拍着胸脯说:‘你这个大哥怎么不相信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俗话说,山不转路转,河不转水相连,人,哪个没有急难处!你要上就上,我马上就开船了!’我看他说得那么慷慨和坚定,心里一阵感动,不但上了他的船,还一个劲儿夸奖他是难得的大好人。他船上装着竹器,在船舱里边的铺板上,蒙头睡着一个人,船老板对我说是货主,昨晚赌了一夜钱,刚刚才睡着。船家说着,扯起了篷布,船就顺风向下游急速漂去。那天阳光很好,木船无声无息地在水上轻轻颠簸,偶有一两只水鸟从头顶飞过,我靠着竹器而坐,慢慢地在船的摇晃中睡了过去。到了中午时候,忽然一个强烈的震颤把我惊醒,我的头在竹器上重重地碰了一下。我睁开眼睛,发现船家已把船摇在岸边停住了。这里两岸全是峭壁悬崖,山势挡住了头顶的阳光,崖壁的灌木上倒挂着一只只毛茸茸哀叫的猴子,叫人害怕。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船舱里边铺板上的被单‘哗’的掀开了,从里边跳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持一把青光闪闪的大刀向我扑来。我知道上了贼船,遇上了强盗。并且在那一瞬间,我还看清了这强盗……”
“是谁?”黄长胜的传奇显然吸引了他的听众,漂亮的保健医生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急切地插话问。
“说来也是碰巧,这强盗原来是我油坊的行头。”黄长胜在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家伙平时挺老实的,没想到他暗藏着歹毒的坏心。我估计他是想杀了我,好侵占我油坊的财产。也许他早就尾随着我,这天买通船家,共同谋害我。我见他向我扑来,就急忙去抓我的包袱,我走时也带了一把尖刀在包袱里。我刚把手伸过去,船老板忽然冲来,一脚把包袱踢进舱里,并首先抓住我的手,把我死死按在舱里的竹器上。我的油坊行头过来对我说,‘姓黄的,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右手持刀,左手抓住我的衣领,接了刚才的话茬儿继续说,‘站过来,别脏了人家器物!’这时,船家松了手,转过头忽然对我的油坊行头说,‘好汉,听我一句话,我这船从不允许沾滴鲜血。今天你就手下留情,给他一个全尸!’‘不!’我的油坊行头说,‘我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船老板听了,把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问,‘假如不让你割呢’‘不行,我们是讲好了的!’我的油坊行头仍坚持说。船老板立时红了眼睛,霍地窜到船舱里,打开舱板也抽出一把雪亮的大刀,指着我的油坊行头说,‘你这好汉,怎么不通情达理?你割下他的脑袋是死,留他个全尸也是死,反正让他死就是了!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要是不答应,也莫怪我刀下无情!’说着,他把大刀举在头顶,‘嗖嗖’地舞了几个圆圈。我的油坊行头这时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嘟哝着答应道,‘好吧,就依你!’于是他俩过来一齐脱了我的衣服,把我手脚捆住,然后抬起来丢进了静静的江水里。
“等我醒过来,我发现我并没有死,而是躺在阴暗潮湿的底舱里,汩汩的水声从我耳边流过,可我的手脚仍被捆住。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油坊行头把我扔进江里后,又害怕船家对他施手脚,急忙上了岸。船老板立即下水把还有一口气的我拖上船,倒掉肚里的水,把我扔在底舱里。等走到磨盘溪,他就把我卖给了国民党水警队,这样我就成为壮丁被送进国民党部队,开到了前线。”
“后来,从国民党部队逃出来,又参加了八路军!”黄长胜的秘书这时插嘴说。他已了解到一些这位上司革命的经历,“在八路军里你作战很勇敢,‘长胜’这个名字就是军区首长送给你的,是不是?”
“是呀!”黄长胜用手掌拍了拍膝盖,无限感慨地说道,“革命不易呀!”
黄长胜结束了他的故事。事实上,那一次他是迷了路,糊里糊涂进入这片山岭的,为了献身光荣而伟大的事业,更是子虚乌有。故事尽管变了形,但成功者的谎言也是真理,他的忠实的听众们无疑地全都进入了他的故事中。故事讲完后,一时谁也没说话。时近中午,初秋的阳光明净得如同过滤了一般,给繁茂的树林涂抹了一层古铜绿的色调。没有风,从树林中传出一片欢快的鸟鸣。这时,突然一阵沉闷的火药枪的响声把他们从沉思中惊醒,一群飞鸟扑簌簌从他们头顶惊慌地逃来。在一阵硫磺的气味中,一位瘦高个青年从林中奔跑而出,看见他们,忽地停住了脚步。
“喂,过来!”黄长胜站起身,首先对青年招了招手。
干瘦的青年略微迟疑了一下,眼里带着几分好奇的光芒走近黄长胜。
“你叫什么名字?”黄长胜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然后盯着他的眉眼问。青年眼里透出的机灵劲,让黄长胜感到高兴。
“黄孝龙。”背火药枪的青年答。
6
四年以后,桐姑栽下的小桐树挂上了第一茬果。三岁多的孙子从屋里端出一条小凳,摇摇晃晃地爬上去,伸手要去摘那些小小的果子,被桐姑一声大喝,吓得黄果几乎从凳上摔下来。可是,秋天不到,这些桐果全挂在枝头上干瘪了。这种不祥的预兆把桐姑带进一种不安的恐怖中。因为从这年春天开始,黄孝龙就不断闹着和李琼玉离婚。他一次又一次把李琼玉带进法庭,而这个弱女子在离婚的问题上,表现出的异常坚决、鲜明的态度,使精明的黄孝龙也一筹莫展。桐姑隐隐觉得他们的事不会轻易了结,桐果预示的兆头和家里出现的事情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果然,在这年冬天,她的儿媳—— 一个女人,就从这世界上静静悄悄地消失了。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桐姑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和打击,即使是在儿媳妇的尸体被运回桐山时。那天,桐山的山岭沉浸在恬静的冬阳和凛冽的北风中,明朗耀眼的阳光使广袤的空间呈现出一片洁净的苍白。而具有巨大咬啮力和屠杀力的北风,则“咯吱咯吱”嚼得山川草木索索发抖。李琼玉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担架上,白色的裹尸布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她摔破的头颅和扭曲的面孔,令人惨不忍睹。然而,晃动在桐姑眼前的却永远是一张俊俏、讨人喜欢的脸。
造物主往往喜欢捉弄一个人。在不久前的一天下午,李琼玉正是带了这样一张荡漾着幸福的面庞出现在婆婆面前。她满怀着一个秋天和大半个冬天从没出现过的喜悦和兴奋,从黄孝龙那里回来。她急不可待地跑到桐姑身边,先是像小孩子一样,默默地把头靠在桐姑肩上。桐姑非常奇怪,尽管儿媳很孝顺,但也从不记得她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听见李琼玉附在她耳边急切地说:“娘,他回心转意了!这几天,他待我很好,陪我到乡上各处去玩,过几天还要带我进城看病。那个常常和他睡觉的女人,也没有露过面了!”
李琼玉说着这些的时候,桐姑非常明显地感到她的身子在颤动。桐姑完全想象得出来,遭受了近一年精神和肉体残酷折磨的儿媳,此时沉浸在种种美好想象中的快乐。但这消息对桐姑来说,似乎如晴空中的闪电,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儿,使她在半惊半喜之中,又存在着几分不敢相信的怀疑。她正准备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人生经验还不足的儿媳,回头一看李琼玉脸上带着妩媚的微笑,靠着她的肩头睡过去了。睡梦中,李琼玉好看的嘴唇还在轻轻张合,好像还在向人诉说自己的幸福。这张秀丽的浸染着薄薄红晕的面孔,从此在心里陪伴着桐姑。
桐姑没敢再惊动她。在那天看见儿媳尸体的时候,桐姑才意识到她是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后来常常把桐姑拉进痛苦的懊悔和自责之中。错误给她的惩罚是让她独自一人去备尝孤独和暴虐的苦果。
没人能真正知道李琼玉是怎么死的。公安局的验尸报告和对黄孝龙隔离审查的结果完全一致:李琼玉不是他杀,而是不小心掉进深渊摔死的。纷纷扬扬闹过一阵,黄孝龙照样做他的公社党委书记。而桐姑做过无数次噩梦,每次噩梦里李琼玉都是一种不尽相同的死法。李琼玉死之谜,唯有上苍和大地知道,但是它们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