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姑正专心地缝着衣服,没想到大清早有人跪在地下,喊她的大黄狗为“爹”。桐姑自然不知道这是阴谋,她来茶房镇不久,平时足不出户,就更谈不上认识这些二流子了。她只觉得奇怪,就“扑哧”笑出了声。然而这时,小二流子忽然抬头,又对着她一揖到地,说:“我的妈呀,你起床就在这里缝衣服,好辛苦哟!”
桐姑一听,脸上蓦地升起一片火烧云,才知道自己受了侮辱。正待申斥,小二流子一只手伸过来,探进她灰绉洋布肥大的裤腿里。桐姑恼羞成怒了,危急中忽然对大黄狗吆喝了一声:“乌嘴,上——”大黄狗听到主人的命令,立即狂吠一声,扑向小二流子。小二流子来不及逃窜,大腿被“乌嘴”咬了一口。
这下,桐姑闯下了大祸。四十多年前,茶房镇上的二流子远近有名。据说四川军阀杨森手下一位团长的太太路过茶房镇,停下滑竿到邓二麻子的茶馆里去吃了一碗汤圆,出来往滑竿上坐时,两瓣肥大的屁股上立即陷进了三颗生锈的尖头铁钉。回去以后,屁股肿得如透亮的水蜜桃,至少有半年无法和团长同房。何况桐姑只是茶房镇一个小小油坊老板的婆娘呢!
当天晚上,桐姑刚迷迷糊糊地睡去,便猛然被一阵拍打窗户的声音惊醒。桐姑的卧室正在当街的一面,她立即感到一阵说不上的恐惧。从窗户透进来几点暗淡的星光,屋脊上掠过“沙沙”的夜风。撬动窗户的声音越来越响,桐姑甚至听见了吓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下流的谈话声。桐姑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吓得汗毛直竖,浑身簌簌发抖。恐惧使她本能地将身子蜷缩成一堆,扯过蚊帐紧裹住皮肤。这只是一瞬间的行动。接着,她马上跳下床,黑夜中瞧见屋里的东西都怪模怪样。她想到划根火柴却一时又找不着。惊慌之中,她忽然颤抖着,随便抓了件什么衣服披在身上,赤脚跑进后面的油坊。
天热,油坊的大门洞开。油坊里其他伙计全是镇上的人,都回家偎自己老婆去了,只有段三元搬了窄小的木床在大门口,穿一条短裤衩,袒胸露乳,当门而卧,鼾声如雷。桐姑跑进油坊,仍惊吓得嘴唇发抖。好半天,才哆嗦着叫出声音:“段大哥……”
段三元猛地被惊醒,鲤鱼打挺地跃起身,于是就看见了桐姑半裸的肉体。慌乱之中,桐姑并没想到有一双喷着火的眼睛,要把她身体烧焦。她仍用发抖的声音说:“有人……撬我窗户……”
段三元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跳下床,立即表现出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你别怕!你在这里睡,让我去对付他们!”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十分简单,桐姑等段三元走后,把床往里面拖了拖,闩上门。她最初仍然没从惊恐中镇静下来,小鹿一般支棱起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响动。过了一阵见没有什么动静,困意就上来了。当她在沉睡中被一块布蒙住眼和口,装进麻袋里时,她还以为是那些流氓、无赖干的,她心里还在暗暗替段三元担忧。直到曙色微明,段三元把她放在森林中那块青石背上时,桐姑才大梦初醒。
桐姑没想到段三元会对她这样残忍。段三元扑过去抱住她,把她连推带搡拉进屋里,缚鸡一样捆住了她的手脚。桐姑仰面躺在地上,却毫无畏惧感。她停止叫喊和挣扎,带着安详的神情,冷眼静观着段三元的举动。段三元从锅底刮下一撮烟灰,然后找出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骑马似的跨上桐姑平展的小腹。段三元眼里喷射着决心破坏一切的邪恶的怒火,扳正了桐姑的头,恶声问:“你还想不想着他?”
桐姑不言语,她心里放射着敞亮的阳光,耳畔仍回响着那深情缠绵的歌声:“生不离来死不离……”段三元再一次看见了桐姑冷如坚冰的眼神,他感到了彻底的绝望,因而也就表现出更加不能忍耐。他屁股往上挪了挪,整个身子压在了桐姑胸脯上。他用左手按住桐姑的头发,使桐姑的头一点也不能摆动。右手握了亮闪闪的匕首,对准了桐姑一张桃花似的面孔。“生死不离蒂并蒂!”桐姑心里仍然只有这誓言般的声音,她能够感到的,也只有黄大那带有桐油味的特殊气息。段三元的刀尖触到了桐姑细腻的脸皮上,划破了右脸颊的真皮。“再生我俩同凳坐……”桐姑没有感觉到疼痛。段三元的刀尖移到了桐姑左脸颊,又从上到下划了一刀。“死了我俩同堆泥!”桐姑仍然冷冷地看着段三元,好像段三元虐待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而作为灵魂存在的蒲桐姑,她的心早已追随自己丈夫去了。段三元丢下匕首,抓起墨粉似的锅灰,抹在桐姑的伤口上。口里说:“我要把你变成一个丑陋难看的女人,看你对那个穷打油匠还死不死心!”这时桐姑仿佛回过了神,盯紧了段三元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不死,我就要想他!”
没想到这句话最终激怒了段三元,他像狼一样从桐姑身上跳开,眼睛血红,进屋去操出一把大刀,一刀剁下条凳的一只角,对了桐姑说道:“有我没他!”说完,提着大刀奔出了门。
那柄青光闪闪的大刀,从此刻在桐姑心里,想起来就令她不寒而栗。
3
没人能想象和形容出黄果的粗野狂暴。他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剥得像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时一样,然后抓住她稀疏的、发黄的头发,扔干柴似的把她摔在被毒日烤得冒烟的石板上。他眼里喷出的两道凶狠的青光,让人想起草原上恶狼眼里射出的磷火。桐姑只要一看见那两只野兽般的眼睛,就相信这个生性残忍的孙子是魔鬼转世,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其实,在桐姑三十年前栽种的一棵桐树倒下来压住黄果时,黑色阴影的帏幔里,黄果的意识却亮开一道缝隙,使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短暂的人生路程。忽明忽暗的玫瑰色光斑中,黄果看见了母亲李琼玉模糊不清的面庞,而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紫色伤痕却分外明晰。他想起父亲虐待母亲时,总是像猛虎一样扑在母亲身上,龇牙咧嘴,居高临下地对母亲又是卡,又是压,又是耳光。父亲使劲的时候,嘴角就向一旁歪去,有时从嘴角上还挂下一道涎水。而从母亲声腔里发出的,则永远是一声声凄厉而痛苦的呻吟。他先是极端的恐惧,惊吓得又哭又叫,可后来看惯了,就孤僻地站在一旁,冷眼观看着这一对人间尤物。他第一次对父亲也是对人类产生仇视,是在黄孝龙无缘无故像踢狗一样踹了他一脚后,他静静地退到一旁,不哭不闹,眼里却喷出两道茫茫黑夜中鬼火似的光芒。这种愤怒的火焰后来终于转化为报复的力量。在他懂得了母亲的死亡和后母某种内在的联系时,他就迅速升腾起了对后母对黄孝龙深深的仇恨。在一次后母当着人塞给他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回到家却要他交出来时,他毫不犹豫地操起灶间的火箝,轻而易举地在后母一张鲜艳的粉脸上留下两道红红的痕迹。听见后母的嗷嗷怪叫,黄果感到了施用暴力的快乐。后来,不但后母他敢打,连黄孝龙的手背也被他咬下一块肉来而毫无办法。
大树轰然倒下,在那一瞬间,黄果的耳朵里回荡着一种“嗡嗡”的怪响,钻心的疼痛猛然袭在他的心尖上,两眼的金星把周围的灰暗撞得“乒乓”作响。他知道大树已经把他压住,试图向前爬去,才发觉身子像被一条巨大的毒蛇紧紧缠住一样,一点不能动弹。这时,他黄褐色的面孔出现一大片豆大的汗珠,嘴唇拉长,嘴角往下撇去,脸上每道肌肉都哆嗦着。这副可怕的形象比人世间任何一个丑八怪还令人毛发耸立。上帝惩罚起人类来,任何自诩为不可一世的人物也显得不堪一击。
黄果还试图从冥冥世界的边缘爬回人世,他努力地撑起双手,再一次睁开如泰山般沉重的双眼。这一次,造物主让他最后看清了周围环境:到处阴风怒号,天和地拥抱在一起,飓风吹动着斗大的石头相互亲吻。大树纹丝不动。黄果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了这是天意,命运已判定了他的死亡。这时,断续的记忆中,他又倏忽想起了被他毒打过的少年,想起了被他关在木箱中“咝咝”吐着芯子的蛇,想起了不堪他虐待而被迫私自逃跑、不知去向的女人和死去的女儿,他忽然懊悔了。可是,上帝没等他说出一句忏悔的话,就一脚把他踢进了地狱。因为这时,任何真诚的忏悔都为时已晚。
当然,这都是后来黄果在死亡边缘徜徉时,刹那间的心理活动。而在对女儿无情地施用暴力时,黄果压根儿没想到这些。他做什么都是只凭一时冲动而从不问后果。他把六岁的女儿峥珍摔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小姑娘瘦骨嶙峋的胸膛一接触到灼热的地面,就立即把身子拱成一张弓,然后试着爬起来。可是,刚刚把上半身伸直,黄果顺手抓了一根牛绳冲过去。他打人历来是抓住什么就使用什么。小姑娘吓得马上又把肚皮贴在石板上,四肢自然地收拢缩着。黄果一张褐黑色的面孔变得更黑,张开的嘴皮中露出咬得很紧的尖锐的黄牙。他走到小姑娘身旁,并没有立即让牛绳落在女儿光光的皮肉上,他像猫逗老鼠一样,用脚尖勾起女儿的头,把叠成双的牛绳在小姑娘眼前优雅而缓慢地掠过,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滞重地低吼:“说,你把钱拿到哪里去了?”小姑娘瘦削的脸颊血色褪尽,尖下巴不住颤动,上下牙磕打出清脆的响声。她眼神无光地盯着那根在面前移动的牛绳,已吓得没有任何力量来回答黄果的话了。“说,你把钱拿到哪里去了?”黄果的低吼变成了咆哮,同时,牛绳也狠狠地落在了小姑娘的背上。小姑娘的身子于是一阵痉挛,张了张嘴似乎要呼叫,然而没有发出声音,眼睛张得比先前更大,僵直的目光痴呆呆地盯着地面……
这种暴虐的展览,桐姑已不知战栗着目睹多少次了。她亲眼看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如何在暴力与淫威之下变得麻木和呆痴。这次,桐姑是听见黄果的吼叫才知道孙女儿又遭大难了。那时,她正坐在自己的半边破屋里,把一块补丁粗针长线地缝在裤子的膝盖处,突然感到后颈上有什么东西轻轻撩着。这种比鹅毛稍重的亲切地摩擦,桐姑觉得很舒坦。她猛地想起了黄孝龙和黄果小时候趴到背上挠痒痒的感觉。这感觉带给她心中一丝欣喜的宽慰。她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却看见一只灰色皮毛的老鼠,箭一般从她背上射下来。墙边还有一只肥胖的同类,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直直地看着她。两只老鼠会到一起,很亲热地碰碰胡须,其中一只还朝她抬了抬湿濡濡的粉红色的小爪子,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爬回自己的洞穴。
过后,桐姑不止一次对小重孙女说是老鼠救了她的命。她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当两只老鼠消失在墙角后,她凭什么断定黄果放在箱子里不翼而飞的两千元崭新的人民币一定是老鼠偷的。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闹不清楚,然而桐姑当时确实用了十分肯定的语气,对纯粹野兽般狂暴和愤怒的孙子说:“别再折磨孩子了,你那钱是耗子偷的!”那神情,仿佛是她亲眼看见的一样。
桐姑第一次发现屋里闹鼠灾是在几年前冬天,一个十分寒冷的下午。在屋后阴沟靠墙的一面,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在打洞。老鼠的身子已全部埋进洞里,她只看见了一条拇指般粗的灰色尾巴,上面的每一节都长满细毛。这条看似没有生气、没有血肉,鞭子一样的东西高高挺立着,从那下面不断飞出一团团干硬的泥土。这天夜晚,她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时她刚刚躺下,还没熄灯,她借着煤油灯暗淡的灯光循声看去,又发现一只兔子似的老鼠,伏在粮柜上用前爪抓木盖。后来,桐姑就经常发现一大群一大群拖着长尾巴的老鼠在屋内咬啮家具,寻觅食物。有时甚至在桐姑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爬上灶台、碗柜,到处撒下一粒粒黑屎和一泡泡带骚腥味的尿。
桐姑过去抱起小重孙女,小姑娘背上被牛绳抽出的几道伤痕正在往外渗血,几只嗜血的蚊子围着血腥大喊大叫。小姑娘的眼睛仍然毫无光彩,对桐姑低低地说:“曾奶奶,我冷!”可桐姑触到小姑娘的皮肤,却是滚烫滚烫,仿佛一团火炭。桐姑说:“还没把你晒够?!”小重孙女仍说:“真的,曾奶奶,我冷!”说着,小姑娘就在桐姑怀里打起哆嗦来。桐姑看了看小姑娘肚皮接触石板的地方,正在慢慢地鼓起一颗颗小水泡。她抱着小姑娘,感到力气不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面容苍老的、丑陋的老太婆了。嘴唇上皴开一道道细密的裂口,上下门牙掉了几颗,不但使嘴皮陷落进去不少,而且只要一张嘴,就暴露出一排深深的黑洞。她把小重孙女抱进屋里,轻轻地放到床上,然而小姑娘却一直颤抖不止。
这天夜里,大旱了一个夏天的三百里桐山,却突然刮起狂风,降下不停歇的瓢泼大雨。第二天早晨,桐姑发现门口三十年前栽种的那棵桐树,青杏大的桐果掉得一干二净。这种奇异的现象,桐姑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然而这次她却清晰地感到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怖。这时,黄果已开始在家里掘地三尺,要找出丢失的两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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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写作提纲给一位在省上得过优秀作品奖的青年作家看,作家告诉我应该把黄孝龙的故事尽量靠前,于是我才明白黄孝龙是我这篇蹩脚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主人公。
公元一九五八年中秋刚过,县委书记黄长胜率领八千青壮男女农民到桐山炼钢,对三百里桐山的森林进行了空前绝后的砍伐,桐山从那时起就开始了不安地呻吟。响彻云霄的斧斫声和“嘎吱嘎吱”的锯磨声,没日没夜地摇晃着桐姑的小屋,桐姑成天被这种巨大的声音撕揉得心惊肉跳。她走出小屋,山上到处都是人群,拦腰砍断的树与树之间,扯起蘑菇一样的帐篷或搭起简易的茅房,天地一下子变得十分拥挤和狭窄。在三百里桐山上面,太阳阴气沉沉,耷拉着脸,早先一片春意盎然的起伏的绿野,如今被人剜成一个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露出狰狞的怪石。桐姑走过几条赤裸着上身的汉子面前,他们举着笨重的斧头,斧刃在灰色的阳光中闪闪发亮。他们很准确地把斧头落在树木的根部上,大块木屑四处飞溅。另一边,一排汉子列成长队,像摧毁一道城墙一样,很整齐也很有乐趣地朝密集的树木进攻。他们有计划地使用着力量,在把一排树砍得可以用力推倒的时候,便丢下斧头一齐转到树背后,发一声整齐而悠长的号子,二十几棵大树在汉子韵味十足的号子中,发出“噼噼啪啪”嘶哑的号叫倒下来。等汉子们回身喘气的时候,桐姑才看清率先喊号子的,正是自己的独养子黄孝龙。这位被大山和森林哺育大的十八岁的汉子,已被黄长胜任命为砍伐队长,统率着几百人向森林猛烈进攻。他和他的大队每日都创造着砍树的最高纪录,因此频频受到黄长胜的嘉奖。后来,桐姑时时想,要不是那天亲自看见,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出生时如耗子一般干瘦、压根儿没想到他会长大成人的儿子,如今表现出的对大自然的破坏力量会如此令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