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村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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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黑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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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提醒读者注意,我是在做小说,尽管里面的人和事并非出自我的杜撰。我这样声明的目的,有点儿不打自招,是害怕有人指控我用作品诽谤、侮辱了现实中的××人。我压根儿没有打官司的经验和胆量,我想过安宁日子。

在我提笔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作品中一位叫黄长胜的主人公已经离开了人世。一大笔数目可观的人民币,最终也没能把这位曾是A地区的最高领导人的生命从不可救药的癌症中挽救回来。虽然我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两天以后,可是在我提笔准备把他写入这篇小说中的时候,他已经孤独地僵卧在A市第一流医院的太平间里,他的灵魂飘游在另一个世界。太平间里安置了一系列冷冻设备。他冷清寂寞地躺在铺有崭新白布单的停尸板上,因脂肪过剩而凸起的肥胖肚皮高高地拱起深蓝色的毛呢中山装。因为是医院,太平间外面没播放哀乐,只在门口扯起一幅青纱横幅,上面贴着“沉重悼念”的字样。这挽幛就是讣告,向A市各阶层及时报告了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主人公的不幸逝世。

为隆重悼念黄长胜的逝世,在A市唯一的公园体育场里,人们在为他忙碌地布置着灵堂。当他在A市医院被两位从京城请来的很有名气的大夫宣布不能抢救时,主人公的家属来不及向他洒一捧悲伤的泪水,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向A地委M书记提出了丧事的有关要求。我主人公的家属说:“老黄做过地委书记,这丧事还是应该照地委书记的规格办吧!”我主人公家属语气平缓,既能节哀又很有涵养,然而却令M书记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M书记立即通知办公室,查阅一下有无文件具体规定。办公室人员查阅了有关文件,回答说只有文件规定活着的人,什么级别可以坐什么车,住什么医院和病房,配什么秘书、住什么房……却没有根据级别办丧事的规定。M书记一时作了难,只得让我主人公的家属提出具体条件。M书记听了我主人公家属的条件,觉得过分了一些,但出于革命人道主义,还是无一例外地接受了。这些条件是:在公园体育场举行追悼会,公园停止游乐一天;公园的植被要挂上寄托哀思的白花;治丧委员会主任必须由M书记担任并由M书记致悼词;悼词要征求家属意见,措辞必须完美;A地电视台、广播电台要转播追悼会实况,A地日报头版头条刊登追悼会的新闻,并配发死者的四寸遗照;要广泛通知死者的生前好友、特别是他工作过的地方的同志来参加追悼会……这当儿,A市园林的工人正紧张地将一株株盆栽的塔柏和万年松搬来,在体育场中央围成一个扁长的马蹄形。他们记得在过去召开一些大型会议时,黄长胜也总喜欢在主席台前面陈列上一排永不凋零的苍松翠柏。他们今天似乎在以格外的勤奋,来表达对他的悼念。他们把松柏重重叠叠地堆砌成一座翠绿的山,又在上面披挂起令人伤心欲绝的泪丝般的缕缕洁白的纸带。昨夜,体育场还是A市的一个大型舞场,曾慷慨地容纳了成双成对、搂肩挎臂的A市青年男女,让他们在架子鼓、萨克斯管等乐器制造的强烈音响中,扭腰甩胯,把这里变成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快乐世界。这会儿市电力公司的电工却正站在高梯上一只一只摘掉跳舞时用的霓虹灯和彩灯,换上了白炽灯管。市广播电台负责放哀乐的工作人员把两只300W功率的组合音箱,挂在离大门不远的红色廊柱上。体育场四周的环形看台上,密匝匝的花圈一个挤着一个,似乎发出了“嘎嘎”的骨裂声。而源源不断的花圈,由两人、三人或四人抬着,还在潮水般涌来,使平时可容纳近万名观众的看台,一时显得非常逼仄。这些花圈不仅奇大无比,而且设计新颖,做工精巧,由一朵一朵的小白花组成的几何图案,烘托着中间很悲伤的奠字。当播送哀乐的工作人员接通电源,音箱开始悲切地呜咽时,顶部的白炽灯管也一齐亮了。苦涩的花圈,冰冷的灯光,凝重的哀乐,肃穆的松柏,这一切全都释放着冥界的气息。场上的人员突然感到脊梁背上,杀来一股“飕飕”的冷风。两位胸佩白花的年轻的女接待人员霎时让泪水潮湿了眼睛。

2

我的小说就这样开了头。小说的开头一般先要交代清楚人物之间的关系,推动情节迅速向前发展。而我却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一个人的死亡,这说明我写技的低劣。为了扭转这种情况,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叙述。

多少年以后,蒲桐姑只要想起茶房镇那个三月温暖的上午,就知道一生的悲剧始于那一刻。段三元一座山似的耸立在她的裁缝铺板前,挡住了从街对面斜射过来的阳光。桐姑是从那立即黯淡下来的阴影里,才意识到身边有人的。她抬起头,看见了段三元的褴褛衣衫和疲惫不堪的神情。“大妹子,讨碗水喝。”段三元舔着嘴唇,用了与他高大健壮的身躯极不相称的语气说。那时,这位父母早亡的孤女,正沉浸在新婚的甜蜜里。爱情给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注入了一种明亮而温馨的生命活力,使她的心变得如一个烂漫天真的婴孩一样纯洁。后来,在三百里桐山上,桐姑忽然听见从桐林深处传来她油匠哥缥缈的歌声时,她也是这种心情。她听了面前这位壮汉乞求般的声音,心里于是又泛起了那种不管对什么人都似乎应该感激和同情的崇高感情。她满怀这样的感情,温柔的目光又一次从段三元身上掠过,嘴角甚至还牵起了一丝微笑,回头对了油坊的小伙计喊了一声:“倒碗水来!”

油坊小伙计屁颠屁颠地捧过一只粗釉土碗。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出于偶然,过后想起来往往不可思议。如果那天我的女主人公少一点被人们称为伟大而实质上一钱不值的同情心,如果段三元早一刻钟或晚一刻钟出现在桐姑的裁缝铺前,我就没法写成这样一篇小说。然而,人们总是难以逃脱冥冥中命运的主宰。正当段三元将土碗送到唇边的时候,从下面油坊里传来了油坊行头粗重的吆喝和油锤击榨的钝响。段三元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支棱起耳朵对着油坊方向听了一阵,然后似乎自言自语却又分明想让人听见地说:“喊号子的老哥,怕有三天没吃饭哟!”

“什么?”油坊小伙计立即瞪圆了眼睛,“你敢说我们行头?!”好像他们行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老儿。

事情是发生在段三元喝完水,离开桐姑裁缝铺一百步远后,油坊行头和一干伙计追了出来。油坊行头身高五尺,膀宽腰圆,上身赤膊,抄腰大裤的裆一走一摇晃,在后面高叫:“前头那汉子,站住!”

段三元回过头,一干油坊伙计团团包抄过去。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一伙二流子、滚龙趁机赶来插在油坊伙计中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小小茶坊场,也是冒险家的乐园。

“刚才是你说我三天没吃饭?!”油坊行头自恃艺高人胆大,冲到段三元跟前,手掌一拍胸脯,胸大肌悠悠直晃,“我王某当了二十年行头,还没遇见过对手,今天倒要和你比个高低!”

段三元眼里流露出一种紧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着,对油坊行头露出一副苦笑。这时,油坊老板黄大和桐姑赶了过来。这对结婚不久的夫妻是清白良民,他们不愿惹是生非。黄大打量段三元的第一眼,就为这汉子魁伟的身材和柔顺的眼色所打动,他觉得喜欢上了这汉子。

“过路大哥,你过去是干什么的?”黄大审视着段三元问。

“实不相瞒,我也靠打油为生。油坊破了产,生路断绝,只得投奔亲戚去。”段三元环顾四周,这时眼里有了种不卑不亢且带有挑衅意味的光芒。

“既然都是一个行道的人,大家都息气!”黄大息事宁人地朝四周打躬作揖。然而,油坊行头却不甘这样收场,仍盛气凌人汹汹然地叫道:“不行!不比试休想走出茶房镇!比赢了,这行头我双手让给你,比输了,四脚着地爬出去!”

“过路人一句闲话,大哥何必当真呢?”段三元仍很卑恭地对油坊行头赔着礼。

“既然王大哥不依,那就比比吧!”黄大思慎半刻,终于同意让段三元和油坊行头较量一下运气。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直觉,黄大觉得段三元一定能胜油坊行头。对这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油坊行头,黄大早就不满意了,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行头,才没辞退他。

后来,在段三元一只麻袋装了黄大的贵重之物,一只麻袋掳走年轻美丽的东家夫人时,油坊老板和蒲桐姑才意识到当初收容段三元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在那个月色朦胧、雾霭很重的森林之夜,段三元从麻袋里放出桐姑,让她坐在一块光滑的长着绿茸茸青苔的大石背上,她像小鹿一样蜷缩着几近赤裸的身子。段三元像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似的,从上到下细细地阅读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淡淡的月光淋浴着她,使她裸露的皮肤在森林中发出银白的清辉。她的头发已被抓乱,瀑布一般披在肩头。桐姑知道不可避免的时刻就要到了,放开声音凄厉地呼唤了一声:“油匠哥。”就感到一阵死亡般的窒息。但是,段三元并没有像饿虎扑食一般去占有她,而是轻轻地揽住她的腰,慢慢地把她放在青石上,又解下腰间的汗帕垫住桐姑的头。这一切他做得那么合情合理、老练出色,和油匠哥一模一样。以至于中间停下来,两眼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思考、体味着什么的神情都和油匠哥酷似。桐姑于是认为天下男人干那件事时,都是一个样。

段三元带着桐姑在密密的丛林里行走,在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上攀登,他对这一带路径似乎非常熟悉。晓行夜宿,黑夜充当着段三元的同谋。段三元像一位高超的猎手,非常聪明地对待自己的猎物。每次事后,段三元对桐姑都表现出更大的温存和殷勤。他不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甜言蜜语,而且很细致地替桐姑着想。他的猎物表面上对他很驯服,每次并不需要他费出很大力气就可以让他满足欲望。但是,这种驯服是迫于环境和情势。在这种驯服里,埋藏着主人对奴才深深的仇恨。这一点,连段三元也明显地从桐姑那冷漠的、难以交流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这种难以接近的目光,后来往往使段三元的欲火中途熄灭,孕育出仇恨。

四天后,他们攀上了一座高峰。从这里极目远望,到处是蓊蓊郁郁的油桐树,桐果才李子一般大,一般青,掩映在绿叶之间,地下糜烂的桐果和桐叶,发出一股腐烂的酸味。在另一座山梁的半腰,桐姑竟意外地发现一座庙观,屋中留有不久前住过人的痕迹。桐姑并且还看见不远处一块掩映在万绿丛中的小麦,因无人收割而完全发黑。

没人能知道这座庙观起于何时,有些什么人在里面住过?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这座小屋从大地上消失时,仍然是一个众人没解开的谜。

当初段三元和蒲桐姑就住在这里。虽然隔了茶房镇好几百里,但桐姑却始终相信她的油匠哥决不会丢下她不管。她觉得和油匠哥尽管只有几个月的夫妻,可那种被称为爱情的东西,像一条丝带已把两颗心紧紧缠住,任何外来的变故也动摇不了他们深厚诚挚的感情。并且,油匠哥既然已经娶了她,自然会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她甚至感到她的油匠哥已经走在路上,段三元的灭亡只在眼前。

蒲桐姑的感觉后来果然得到应验,当流逝的时光给漫山翠绿的树林染上一层铜锈时,这日中午,桐姑忽然听见了一阵轻若游丝的歌声:

生不离来死不离,生死不离蒂并蒂。

再生我俩同凳坐,死了我俩同堆泥!

这绝不是桐姑的幻觉,那时,桐姑正坐在门前。段三元也真真切切听到了那歌声,并且忽地一惊,立即回头盯着桐姑。

桐姑呆了一阵,当她准确地判断清楚这确是他们小两口在夜深人静互相表白爱情时唱的情歌,是她油匠哥熟悉的声音时,她突然感到干枯的心灵霎时灌满了生命与爱的力量。她的眼里闪耀出火一样的光芒,身子激烈地颤抖着,从胸腔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喊:“油匠哥——”然后不顾一切地朝山下冲去。

“回来!”段三元也立即变成了一头愤怒的雄狮,抢在了桐姑前面。段三元盯着桐姑的眼睛,阴沉着彤云密布的脸。这时,他又看到了桐姑冷漠仇视的目光,这目光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或巍峨的高山,把他隔在了另一边。这种冷漠使段三元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终于激怒了他的仇恨。他咬着牙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脏话,歇斯底里地叫道:“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说?你说!娘的,我今天就让你死了心!死了心——”叫着,倏地脱掉了衣服,露出丰满健壮的上身,朝桐姑扑过去。

过后,在桐姑一人回忆往事时,她觉得段三元这天脱衣的利索,和那次与油坊行头比试高低时动作完全一样。

所谓比试,其实也很简单。油坊行头只是把段三元带进蒸汽弥漫的油榨房,指了高高翘起的油榨撞杆,说:“牛皮不是吹的!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藏蛮子穿衣——露一手。”说完,双手抱怀,冷冷地站立一旁。

段三元摸摸光滑锃亮的油杆,已像一位胜利在握的将军,也不犹豫了,“唰”地脱下上衣,往旁边一扔,双手把紧油杆,急速地向后退去。同时,亮开嗓子“咿哟”一声叫,悠长圆润的号子随即响起:“锤子搁上榨呀——”蒸腾的雾气中,只见段三元闭上眼,身子鲤鱼般一跃,全身的肌肉鼓丁暴绽,平时四五个汉子才摆布得动的笨重的撞杆,在段三元“矣乃唉——”的号子尾音中,箭一般射向榨槽中的青冈油榨。只听得一声滞重的钝响,油坊和地皮跟着一阵恐惧地颤抖。

段三元放下撞杆,回头对油坊行头拱手微笑:“献丑了!”油坊行头却面如死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段三元被黄大留了下来,他对主人表现得很忠诚。平时在油坊里指挥伙计碾、筛、蒸油料,告砣、踩圈、上榨。闲时不串门,不惹祸,对镇上女人目不斜视。黄大和蒲桐姑正是被他这种忠诚所蒙蔽。到了六月,黄大积下的油要雇力夫运到远方去卖,便把油坊一应事务交给了段三元看管。

问题出在茶房镇两个二流子的打赌上。这天吃过早饭,蒲桐姑又在门口支起缝衣服的铺板。她的脸上淡淡地施了薄粉,两只乳房把身上的白绸衬衫高高地耸起。自黄大走后,桐姑觉得心中的太阳黯淡了一半。她每天小心地做着生意,并且把那只专门看守油坊、名叫“乌嘴”的大黄狗唤到身边。除了和送布来的主顾说几句话外,对别的人,桐姑一律保持十二分的冷淡。

在这天早晨,她刚刚把铺板支起不久,东街上的两个二流子无所事事地游了过来。走过桐姑的铺板后,年龄稍大的二流子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对埋头缝衣的桐姑默默盯了两分钟,忽然对年纪稍小的二流子说:“你娃儿平时吹牛皮怎么样怎么样,我输你今天把黄油匠的婆娘逗笑了,就算你能干!”

小二流子看了桐姑一阵,回头问大二流子:“你输什么?”

大二流子说:“邓二麻子的茶馆里,我请客!”

小二流子听后,立即信心百倍,说:“一言为定!”就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到桐姑铺板前,“扑通”跪了下去,对着铺板下打瞌睡的大黄狗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叫道:“哎呀,我的爹呀,你怎么睡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