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儿等了一阵,乡政府开始办公了。一会儿,有人已拿了那张印有双喜的大红结婚证书,喜滋滋地回家了。柱儿又四处看看,仍不见小玉的影子,便走到大路上张望。大路空荡荡地伸向远方,柱儿心里着急起来,就一口气跑到小玉家去喊。
“办结婚证?她回家没说过呀!”小玉爹惊讶地说。
“人呢!”柱儿急问。
“一早就赶吴家场去了。”小玉爹说。半天,小玉爹忽然垂下眼,慢慢地道:“儿啊,到了今天,我们已是踩不断的铁板亲了!我是看得上你,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你赶快结了吧!越快越好……”
“为什么?”柱儿大惑不解,“东西还没办齐……”
小玉爹打断柱儿的话:“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听我的话,没错!东西没办齐,不办了;三百元辛苦费,我也不要了!你赶快把她接过去,过了那天,生米煮成了熟饭,我也就放心了!”说完,小玉爹痛苦地闭了闭眼,柱儿看见他拿旱烟袋的手在不断哆嗦。
柱儿已隐隐感到了他和小玉的事起了什么变化,于是赶回家中。郑安义一听,一下子跳起来,叫道:“有鬼!这里面有名堂!接!后天就接,马上就去跟你丈人说!”
这天天气格外闷热,风从南方刮过来,像开水炉喷出的热气。在散云台的那一边,云雾低垂,雷声轰轰,天地连成了一片。老天爷孕育了二十多天的雨,就要下了。
柱儿一早就带了吹手、鼓手和抬嫁妆的小伙子,一路吹打着往小玉家去。唢呐声中,柱儿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轻松愉快过,路旁的一草一木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显得亲切可爱。他又回忆起了小玉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那是一种鲜花般的清香。那清香可以冲倒高山,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溪水欢腾,百鸟歌唱,更不用说可以吹得柱儿心旌摇荡了!这气息,这清香,从今以后,就要永远伴随着柱儿了。柱儿只觉得时间太慢,路程太远,然而,刚走到石家院子,便看见里面一派慌乱。
有人说:“小玉跑了!”
锣鼓、唢呐立即停止了吹打。
小玉娘哭着迎出来,边哭边诉说给柱儿听:“昨晚……还在家里。坐在花园,我就是不放心,在她门上还加了锁。可她把后门的壁子打开……跑了……”接着,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丢人现丑哇……”
早已有抬东西的小伙子飞跑回郑家坪报信去了。
柱儿这里头脑昏沉,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在哭、在笑,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灰。有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人们见他这模样,忙把他扶进去坐下,又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喝。
不一时,郑安义和一群郑家坪的男子跑步赶来。郑安义还在地坝里,就拿出拼命的架势,大叫:“姓石的,你这样扫我郑家的面子,出来——”
小玉爹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扑通”跪在郑安义脚下,连连道:“亲家息怒!我没教好女,坏了家风,得罪!得罪!”
人们见他这样,又把他扶起来。郑安义也消了几分火气,问:“她躲到哪里去了?”
小玉爹说:“我也不清楚。前几天,有人看见她和你们那里的黑子赶集,一路去,一路来,说得活灵活现。后来,黑子又到我这里来过一趟,说是借什么东西,我看他们也硬合得来似的,就有些放心不下,才叫你们赶快接过去……”
“是黑子这杂种?”人们马上叫起来。
“我估计她跟黑子一起……走了。”小玉爹说。
“走哇,找那杂种去!”小玉爹话完,有人立即振臂一呼。
“对!”这时,郑家坪人无不把自己的舆论、同情、正义,毫不保留地奉献给柱儿,人人都那么慷慨激昂,侠肝义胆,一齐响应:“找黑子算账!”说着,好像潮水“哗啦啦”咆哮而去。
柱儿还愣在屋里,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跑了几步,才回头拉他,道:“走哇,你还当没事一样!”架起柱儿的胳膊就跑。
跑出来,“咔嚓”一声惊雷,撕破头顶厚厚的云幔。散云台那面的雨墙正在向这面缓缓移动,传来“隆隆”的响声。一阵狂风猛地刮起,枯枝败叶和尘土击得人们睁不开眼。
黑子家大门紧闭,像早有预防。愤怒的人群冲进院子,围着大门,高叫:“黑子,出来!”
没人应声。人们“乒乒乓乓”捶起了大门。
半天,黑子爹打开窗户,畏畏缩缩地道:“黑子……没在家!”
“呸!”有人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更多的人继续猛力地敲着大门,吼着:“开门!不开门就砸烂!”
突然,大门訇然打开。黑子铁塔般出现在人们面前。
刹那间,人群悄无声息。呼呼的狂风从头上滚过去,竹林里传来了嫩竹的压折声。可瞬间,人群就又吼起来。郑安义冲到前面,挥舞着双拳,叫:“你杂种丧尽天良,拐骗人妻,你不还我儿媳,我和你拼了!”郑安义话完,有人又跟骂:“大伯子拐兄弟妹,你杂种仁义道德都不要,枉披一张人皮……”
黑子巍然挺立,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等人群稍为安静一些,黑子才一字一句地说:“良心?道德?什么是好良心、好道德?她爱我,我爱她,我们的爱情既受宪法保护,也……”
“放屁!”人们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是个什么东西?‘黑牛屎锅巴’,小玉怎么会爱上你!”
“你们需要小玉当面表态吗?”黑子问。
“喊她出来!”郑安义叫。
黑子果然转过身去喊:“小玉,出来!别怕!”
人们又一时凝神盯住里面。小玉果然从楼上走了下来,惶恐地看过人们一眼,就闪在黑子身后。
“小玉,你爱黑子吗?”人们高声问。
“我……爱!”小玉颤抖着回答,可声音却像霹雳一样从人们心头滚过。
“小玉,你不能嫌贫爱富!你快回去,和柱儿结婚!”有人劝道。
“不!”小玉说,“他有出息!我死也和他在一起!”
沉默。有人看见这样,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可就在这时,郑安义一下坐在地上,伤伤心心地高声号啕起来,说:“好哥子们,好侄儿们,你们……要帮我一把哟!我没做过缺德事,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哟……呜呜!”
于是,人们又被这伤心的哭声激怒了,更紧紧地向黑子围拢过去,叫道:“不行!快把小玉还给柱儿!”
黑子还是昂首挺胸,一副压根儿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的英雄气概。有人见状,便拾起砖头扔过去,乘机大叫:“抢啊!把小玉抢出来!”
“对,抢出来!”几条汉子拥过去。
“啊——”小玉惊叫一声,躺在黑子身上。黑子躲过砖头,猛地将小玉推到里边,双手叉开堵住大门,盯着拥上来的人斩钉截铁地道:“打人犯法,杀人偿命,来吧——”
“咔嚓!”又一个惊雷响彻天空。伴随着电闪雷鸣,几粒大如蚕豆的白色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
几条汉子不敢再往前走了,后面有人见状,又高喊:“要不到人,进去把东西给他整烂——”随着话音,一块砖头飞向楼上窗户。
“哗啦——”窗玻璃碎了。
这当儿,那一声脆响,把柱儿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击醒过来。看着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汉子,一张张像炭火发红的面孔,柱儿脑里蓦地浮现出了黑子屋里的家具,那么漂亮,光彩照人,吸引得他口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羡慕。可是……在那么一瞬间,柱儿的心惊悸一下,忽地像雄狮一般吼叫起来:“走开!你们走开——”怒吼着,一步冲到大门前,也不看清是谁,一拳头打过去,“走——”
被打的人踉跄地后退一步,愣了半晌,看见柱儿血红的眼睛,转身就朝后跑,叫道:“疯了!柱儿疯了——”
郑安义听说,急忙过来抱住柱儿,口里急喊:“柱儿——”
柱儿一下瘫痪在郑安义怀里,几个人立即来把他架了回去。
“哗啦啦——”一场暴风雨洗涮着大地。
柱儿没有疯,可是病倒了。
起初,他只是身体乏力,不想吃东西,头脑昏沉沉发涨,直想睡觉,果真就睡下了。一睡下,想起来也不成了。先是发烧,浑身上下就像燃烧着的一个火炉子,接着便整日昏昏乎乎的。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光听见爹在长吁短叹。一会儿睡过去,又光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梦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明明是个男子,到眼前却变成了小玉。刚一伸手抓她,又倏忽不见了。有时觉得身子变成了一片羽毛,正在凌空飞舞,看见地上的田野、土地、树木,一切都摇晃不定。有时说起胡话,不断重复着“小玉”、“衣柜”、“皮箱”等叫人不明不白的话。郑安义急了,忙叫人到乡医院请医生。医生来打了一针,说:“没关系,让他保持心情愉快,我明天再来。”留下一包药走了。
医生走后,柱儿觉得好了些,朦胧中看见小玉又朝他走来。小玉怀里抱了一捧鲜花,来到他床前,他闻到了鲜花浓郁的香味。小玉把手放到他头上,亲切地爱抚。一股女人气息又强烈地钻进他的肺腑,这气味胜过了花香。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石芳嫂坐在他床头。
“醒过来了?”石芳又惊又喜地问。
柱儿咧嘴笑笑,想起来。石芳一把按住他,说:“别起来,你刚才出了好多汗。”
柱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就病了?”
石芳笑笑,就像开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说:“吃五谷,生百病,谁不生病呀?没什么不得了,想开些,就会好的。你不是就好了吗?”说着,挪过身边的一个小布包,打开,把一袋梨子、一包葡萄糖、一瓶麦乳精放在柱儿枕头旁,说:“这是我给你买的,你想吃就吃,不要舍不得,我明天再来看你!”
柱儿非常感激,说:“怎么要你花费,嫂子?”
石芳忙说:“你看得上嫂子,就不要说客气话!”说完,告辞走了出去。
柱儿在床上躺了三天,石芳天天来看他。每次来,不是鸡蛋、白糖,就是奶粉、苹果。柱儿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奇怪,就问:“嫂子,你为什么花钱买这么多东西?这些梨子、苹果,乡场上买不到,你到哪里去买的?”
石芳见问,低下了头。半天,才突然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柱儿说。
“我告诉你,”石芳说,“这些东西是小玉、黑子给你买的。黑子还专门到县城去了一趟!”
“是他们?”柱儿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石芳见状,急忙按住他,说:“你说过不生气!”
柱儿眼里忽闪着泪花,说:“我没生气!太麻烦他们了!”
“好兄弟,”石芳忽然又问,“你恨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