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媒也不难,”郑安义回答,“石芳是个好媳妇,总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你娃子明年田里的庄稼赶上了我田里的,老叔就给你说去。”
牛子一下失望了,轻声说:“哪儿等得到明年?明天人家就到中滩场看人……”
“那就怪不得我了!”郑安义仍冷冷地说,“庄稼人讲的是土里刨食,种粮吃饱肚,打柴添衣裤,养鸡鸭换油盐醋,你哪一样行?拿什么养活人家?我可不愿意落一个骂名。”
牛子还没等郑安义说完,从头凉到脚,好容易才坚持住没瘫下去。呆呆地立了一阵,绝望地转身走了。
暮色茫茫,头顶上飘过几片彤云,天边几声闷雷像从老人胸腔里发出的呻吟。牛子脚上仿佛捆了一块石头,半天才挪动一步。走着,却鬼使神差地走到石芳的屋子后面。
屋里的人已经睡了,关门闭户,没一点声音。牛子望着石芳寝室的窗户,希望从那里能透出一丝灯光。不知怎的,从那天牛子抱过石芳以后,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了。石芳身上的气息,弹力极好的肌肉,都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使他一连好多个晚上都做些荒唐的梦,他就立下誓言要娶石芳。可他脸皮又薄,几次想向石芳提出,临开口勇气却顺着脚跟溜得一干二净,只好把心中的爱,化在帮石芳干活的劳动里。给石芳干活,比为自己干活卖力、认真得多。而自从海丰死后,石芳的举止行为比过去更拘谨,见了男人远远避开,晚上没事早早关门。牛子又想找人去向石芳提,但他知道村里人对他印象不好,怕别人不答应丢人现眼,也不好开口。直到今天听见有人向石芳说媒,才不顾一切地去找郑安义,没想到事没办成,还遭一顿奚落。
牛子痛苦极了,真想放声大哭,或者一头撞死在石芳家的墙下,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是又一想,石芳并不知道他的心,死了,别人还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反倒害了石芳。正这么漫无边际想着的时候,从石芳屋里传来了小伟儿的哭泣,接着响起了石芳低低地哄孩子的呢喃声。这声音那么温柔、甜蜜,在这夜深人静时,犹如淙淙流水般迷人。牛子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一下子沐浴在三月和煦的春风里,舒坦、幸福极了。随着石芳轻轻的絮语,牛子眼前又浮现出那年轻母亲的情态:拍孩子小屁股的动作,膨胀、丰腴的乳房,美丽、光洁的手臂和微翘的温暖的嘴唇……这一切,在牛子眼前越来越清晰、明确。
但这声音很快就消失,寂静又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牛子的心还沉浸在石芳刚才的声音里,他靠着两根翠竹坐下来,希望还能听到那声音。
可是,一天的疲劳和满腹的心事,驱使他很快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牛子感到身上有点发凉,耳际一阵嘈杂的响声。醒来一看,原来是老天下了几颗“散去雨”,雨不大,却把衣服淋得透湿。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四处雄鸡一阵乱叫。
淋过一阵雨,牛子心里冷静多了,刚想回去换衣服,可又一转念,天亮以后,石芳就要去和那个人见面,错了这个村,别无另个店!等了一夜,不如干脆等石芳出来,拿出勇气问她一句话,答应不答应,也死了这份心。这么想着,又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
天亮了,一片嫣紫的朝霞染红了大地。门“嘎吱”一声,石芳果然穿得干干净净,背了一个背篓,走了出来。
牛子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倍,不等石芳走近,便急不可待地冲过去拦住她:“嫂子——”声音烫得要把人熔化。
石芳吓了一跳,看清是牛子,惊魂稍定,问:“你干什么?”
“嫂子,我……”牛子终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说出了在心里憋得要爆炸的话,“我爱你,嫂子!你嫁给我吧……”说完,怔怔地看着石芳,脸涨得通红。
“你……”石芳后退一步,说,“你疯了,牛子?”
牛子带着哭腔,急切地回答:“没有,嫂子!我真心喜欢你,你不要去和那个人见面吧!”
石芳没言语,忽地背过脸去。
空气一时又非常寂静,一阵激越的鞭炮声突然“噼噼啪啪”响起,浓浓的火药味迎面扑来。是黑子家的新房上梁了!从郑家坪人拒绝给他帮工以后,黑子花钱从外面雇来了劳力,又喊来他的一伙小徒弟,没几天工夫,新房便拔地而起。这时木工师傅正在说上梁的“吉令”讨赏钱:
“天开黄道,紫薇高照,金银财宝要不要?”
“要!要!”黑子高声答。
“荣华富贵要不要?”
“要!要!要!”
……
黑子的声音冲破云雾,在郑家坪的上空回荡。
这里,牛子忍不住了,又道:“嫂子,你说句心里话,答应不答应我……”
石芳转过身,眼里噙着两朵晶莹的泪花,直直地看了牛子半晌,什么也没说,咬着牙突然从牛子身边跑了过去。
牛子一下伤心地哭了起来,对着石芳的背影道:“你……好狠心!我在这里等了一夜,衣服到现在还没干……”
石芳站下来,又回头去看牛子。半天,突然说:“走吧,和我一起去赶县城……”
“你不是到中滩场去?”牛子不哭了,抬起头,眼里闪着又惊又喜的光芒。
石芳说:“你走前头些,别让人看见说闲话。”
牛子一时觉得身子异常轻快,二十多里山路不知怎么就走完了。石芳到市场卖黄花菜,牛子在一旁蹲着,这时肚子“咕咕”地叫起来。牛子才记起还没吃早饭,又想起也该请石芳吃顿饭,可口袋里只有三块钱,不知吃什么好。正这么想,石芳卖了黄花菜过来,问:“你要不要买什么?”
牛子现在说话比早上自然多了,说:“不,我们去吃饭吧!”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石芳说:“我不吃!你没吃早饭,自己去吃吧!”
“那怎么行?”牛子坚决不让。
两人选了一家僻静的饭店,进去坐下,牛子便显得非常豪爽地过去买牌子。问了问肉片的价,回答小份一元五,大份三元,牛子伸了伸舌头。回头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桌上有鸡有鱼,便又问鸡、鱼的价钱,回说鸡四元,鱼六元,黑子吓得更不敢出声。半天,要了一个小份肉片,一盘豆腐,一个小菜汤,八两饭,把这些东西端过来,石芳问:“怎么不喝点?”
黑子忙说:“不喝不喝!”
石芳什么也没说,却起身去要了一瓶啤酒,一盘鸡片,端过来,轻轻地说:“喝点吧,难得上街吃一顿呢!”
牛子鼻子一酸,身子突然矮了一截似的,急忙把头低下去。半天,猛地抬起头,泪光闪闪,颤抖着说:“石芳,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使你有吃、有穿、有花的……”
石芳把一块鸡腿夹过去,笑笑,说:“你有那份能干!”
牛子挺自信、坚决地回答:“我要弄很多钱来养活你!”
是夜,老天爷又照例地响起一阵闷雷,有一声雷很近、很响,郑家坪人被这声音震醒,以为就要下雨,棱起耳朵听一阵,没听见雨响,便又翻过身睡了。
第二天起来,却发现高贤墓两边的碑柱成了碎石,墓碑被推在了一边。原来昨夜那很响的声音不是雷,而是炸药的爆破声——有人盗了高贤墓的文物!
消息传出,人们潮水般涌向墓地。牛子早已在那里,拦住要进去看稀罕的人,说:“不要进去!我是文物通讯员,我要到乡上报告,你们谁也不要进去!”说完,撒腿就向乡上跑。
下午,才来了早先那两个城里人和三个“公安局”,一走近,便气得直顿脚,问:“谁叫你们进去的!”早已有人进去,把那些赭红色的缸缸罐罐搬出来,横七竖八垒了一堆。
“进去看看,有什么错?”郑家坪人觉得有理。
“这是破坏现场,你们要负责!”三个“公安局”说。
“我们又没偷,负什么责?”郑家坪人更感到委屈,又说:“这些东西,白送我们也不会要!”
来的人没法,问了问情况,把那些缸缸罐罐像宝贝一样包起来,又叫人抬来石头将炸开的洞门垒住,说了一遍不许搬开的话,然后虎着脸走了。
郑家坪人先是很失望,原以为有什么金银宝贝稀罕东西,结果尽是些破缸烂罐。继而想到这位祖宗不爱荣华富贵,没有金银财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由祖宗才过渡到对这个挖人祖坟的盗墓贼的咒骂。骂完了,各各散去。
日子悠悠过去,什么事情也会被岁月的流水慢慢冲淡。没几天工夫,高贤墓被盗的事就在人们脑海中淡化了。
柱儿接了石小玉来,到城里去置办嫁妆。打从黑子新房前经过,黑子叫道:“喂——海柱老弟,不来坐一会儿!”在郑家坪,柱儿是唯一不把黑子当魔鬼的人,黑子很感激,每次见到柱儿,都要亲亲热热招呼一声。
黑子的新房已经竣工。黑子原先准备修两楼一底,后来改变设计,主体建筑修成一楼一底,左右增加了两幢平房。左边的平房一间厨房,一间餐厅;右边的平房一间猪圈,一间柴屋。楼房底层,迎面是一间宽敞的堂屋,两边是黑子母亲和父亲的卧室。这些,柱儿来给黑子帮工时,黑子就详细给他介绍了。现在,房屋完了工,青瓦白墙,朱红门窗,煞是气派,但不知楼上怎么安排,室内如何摆设。听见黑子叫,就对小玉说:“坐坐就坐坐吧!”和小玉一起过去了。
黑子急忙迎了过来。黑子今天穿了一件笔挺的浅灰色西装,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显得更精神,迎住他们,笑呵呵地说:“老弟,参观参观,提提意见吧!”说着,眼睛骄傲地从石小玉脸上飞过。
小玉走进院子,便被这精巧有致的新房吸引住了,并不知道有一双热情的眼睛在不时瞥她,却问:“海术哥,这么宽的屋子怎么住得完?”
“说宽也不宽!”黑子更带了几分夸耀和得意的神情,说,“我就是要改一改农村修房的老习惯,讲点科学性、合理性。别看我这房有这么三幢,又有院子,实际占地才两分多。走,到客厅坐坐!”黑子说着,便带着柱儿和小玉,穿过宽敞的堂屋上了楼。
“这就是客厅!”黑子指着楼上正中的屋子,像导游一样滔滔不绝,“我这客厅也不同别人的客厅!别人修房,客厅和居室是一般大,我的客厅却比居室大,今后会会朋友,看看电视,举行个文化娱乐什么的,客厅的用处可大了!只是才修好,来不及布置,还显得空荡荡的。哎,你们怎么不坐?这沙发质量不好,暂时用到。”
柱儿看了看崭新的沙发,问:“你什么时候又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了?”
“前天,和家具一起拉回来的!”黑子忽然想起他们的婚事,说,“你们结婚,不是要打家具吗?来,看看我的,照样子来一套,怎么样?”说着,开了左边的房门。
柱儿和石小玉走了进去,不觉目瞪口呆,好像刘姥姥进入了大观园。正对面靠墙一溜窄窄的柜子,高低不一,柱儿和小玉都叫不出名。靠窗边一张条桌,小玉知道那叫写字台。这面是一张床,样式也很特别。黑子见他们吃惊的样子,便一一介绍:“这是高低柜,这是大衣柜、平柜、电视柜,那是写字台,都是仿造外国样式造的。”
“这是什么木料,这么放光,又这么好看?”柱儿问。
“里面是木板,外面是装饰板贴的。”黑子解释说。稍停,又说,“老弟,做一套吧,结婚是人生中一件大事!当然,这些东西主要不是好看,各有各的用处,作用可大呢!”
柱儿心里沉甸甸的,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忙把话题岔开,说:“你老哥什么东西都置办齐了,就等嫂子上门!”
黑子还要答话,忽然听见小玉问:“海术哥,这些东西要多少钱?”
“千把块吧!”黑子说。
“千多块?”小玉伸了伸舌头。
黑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要是有木料自己做,也花不了这么多。如果经济还紧,你们也可以先做一个大衣柜,这家伙装衣服比什么箱子都强!”
小玉再没答话,到客厅里默默坐下。柱儿又和黑子说了一阵闲话,才告辞出来。
夕阳已经西下,有人开始晚炊。没有一丝风,炊烟像柱子一般直刺天空。走过黑子的新房,小玉忍不住对柱儿低声说:“跟你爹说说,我们也做一个海术哥那样的大衣柜。”
柱儿也觉得那衣柜既好看,装衣服又多,又不弄皱衣服,心里很羡慕,便说:“好!”
吃夜饭的时候,柱儿果真向郑安义提出来,郑安义没等柱儿说完,埋着头冷冷地问:“做一个要花多少钱?”
柱儿回答:“只要几十块钱。”
“几十块还少?”郑安义说,“一个大柜子才花两个工呢!”
柱儿心里不耐烦起来,抢白郑安义道:“大柜子大柜子,你眼里就只有一个大柜子!”
郑安义这几天为凑足柱儿结婚的花费,心里本来着急,听见柱儿这么顶他,便“叭”地放下筷子,抬头瞪着柱儿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和你妈结婚那阵,想口大柜子都没有呢!大柜子装粮食、装棉絮都行,哪点不好!我们庄稼人,不图好看图耐用,要那些洋盘货好看?”
柱儿心里直冒气,再想和爹顶,又怕爹说更难听的话,只得默默忍住。拿眼瞟一下小玉,小玉一旁翻着白眼,也气得脸铁青。
桌上再没有说话。吃完饭,小玉也不招呼一声,径直到姐姐石芳那里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柱儿又和小玉赌了气。
先是,柱儿和小玉进了城,商议先买箱子。小玉提出买口皮箱,柱儿坚持买口红木箱子。小玉说:“不就多十几块钱嘛!”柱儿回答:“我知道只多十几块钱,我今后给你买,真的!”柱儿说得很恳切,可小玉却委屈地说:“现在都享受不到,还说今后!等你今后买回来,我都成老太婆了!”说着,坐在百货公司的台阶上不走了。
柱儿没法,只得先让步,说:“我们先去把布买了再说,好不好?”
小玉听了他的话,来到街上。小玉相中了一种浅红色雪花呢,问价,回答二十五元一米。柱儿听了心中暗暗叫苦,忙说:“这种颜色不好看,我们再到别处挑挑。”
走下来,忽听得一个摊贩叫:“好消息各种涤纶大削价,原价每米十四十三十二元现价七元六元五元,要买从速数量不多卖完为止,好消息……”
柱儿听见,忙对小玉说:“过去看看。”
小玉说:“减价货,有什么看头?”
“减价货中也有好东西呢!”柱儿已经走了过去。
小玉跟过去,看了看几种布的颜色,说:“像八十岁的老太婆,不要。”
柱儿却抖着一种咖啡色和米灰色的布,说:“这两种布还可以!”
摊贩像看准了柱儿的心事,忙接了他的话直说:“对!对!这两种颜色就是好看!美观大方,价廉物美!小兄弟,要多少?”说着,把一捆布“哗啦”打开了。
还没容小玉开口,柱儿回答:“一样买两米吧!”
小玉忙说:“不要!”可是,摊贩手疾眼快,小玉话完,他的两截布也撕了下来。
柱儿接过布料,递给小玉装进包里,小玉却一把扔到摊上,转过身气咻咻地走了。
柱儿付了钱,拿着布追过去,低声说:“现在没钱,这种布将就。等今后——”
“今后……”小玉忽地回过头,瞪着柱儿,嘴唇颤抖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忙又背过身,掏手绢揩了。
回到家里,小玉不说话,也不吃饭,痴呆迷茫地坐了一阵,便转身回家了。
柱儿挑水回来,忙追出去,大叫:“小玉,回来——”
小玉像没听见,头也不回。
柱儿追过去,在散云台的垭口上赶上了小玉。
“小玉,你……”柱儿牛样般张口喘气。
小玉眼里噙着泪花,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我对不起你!”柱儿心里涌起无限愧疚和柔情,“你不要生气,我……今后对你好,真的!一辈子……”柱儿声音哽咽,伸手去拉小玉。
小玉甩掉他的手,背转身,靠在一棵柏树上抽泣开了。肩膀像汽油机上的活塞,一抽一动,哭得十分伤心。
柱儿又央求地靠近她,说:“回去吧……”
小玉抽泣够了,才泪眼迷蒙地说:“我不!你回吧……”
柱儿僵持一会儿,见小玉还是执意不肯回,就说:“那好吧。三十号乡上办结婚证,我也不来喊你了,你自己来,好吗?”
小玉掏手巾揩着泪水,没点头也没摇头。揩完,转身朝山下走了。
柱儿又一次叮咛:“早点哟,我在乡上等你!”
仍然没有听见小玉回答。一阵“飒飒”的山风吹过来,扬起地面干燥的灰尘。一只乌鸦乘风飞起,发出一声怪叫。
柱儿看着小玉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地消失后,才怅然若失地走回去。
三十日,柱儿早早到了乡政府。不知什么时候,乡上立下了这条规定,每月只这一天办理结婚登记。到了这天一早,就有一对对年轻人穿红着绿,有的亲昵,有的生疏,有的害羞,各具情态,候在乡政府门口。
小玉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