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一顿装在塑料袋里的美食。我和蓝桉坐在地下通道里,头顶亮着莹莹的白色灯光。初夏的夜风,带着森森凉意,穿行而过。饥饿让袋子里的每一种食物,都变成了美味。
我几乎没有一样可以叫出名字,因为我从没有去过那样奢侈的餐厅,直到吃得打出长长的饱嗝,才对蓝桉说:“蓝小球,你怎么知道大酒店里可以要到吃的?”
蓝桉抿了抿嘴说:“干吗?”
“你爸妈没去世之前,是不是经常带你来啊?”
他抱着头,靠在墙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哎呀,好困啊。今天就睡在这里吧。”
“喂,我问你呢。”我不依不饶地问,“告诉我,你以前是怎么样的?是不是住很大的房子,天天都吃好吃的?”
蓝桉坐起来说:“酥心糖,你听过罗得妻子的故事吗?”
“罗得是谁?”
“我妈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很久以前,有个叫索多玛城的地方,那里的人做了许多坏事。上帝要毁灭它。但索多玛城还住着一个好人,就是罗得。上帝让天使通知他,带着妻儿快点逃,但不可以回头。可罗得的妻子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变成了盐柱。”
我眨了眨眼睛,茫然地说:“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管你从前过得好,还是不好,千万不要回转头。”
我愣住了,问:“为什么?”
“因为……”他被我问得有点烦了,说,“酥心糖,你不问为什么会死啊。”
其实,对于六岁的我来说,是无法体会沉溺在记忆中,究竟是种怎样的折磨。然而现在,我却无比深刻地理解到那是种怎样的困局。那些或美或痛的过往,是无可逃脱的锁与负累,它们会在你浑然不觉时,缠住你的脚步,让你化为无力前行的盐柱。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蓝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小孩。他在六岁的时候,就指给我今天逃脱痛苦的秘籍。
可是,我能忘掉吗?
我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吗?
我不能。
因为,即便是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是从前那只困死在黑夜中的小虫子,唯一的不同,就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叫蓝小球的男孩,拉着我的手,带我逃出生命的迷途。
“哗”的一声巨响,把我拉回了现实。
蓝桉忽然变得急躁起来。他大概是画不出想要画的东西,气恼地踢翻了颜料桶。我走过去,拿开他手中的刷子,说:“今天累了,休息休息,明天再来画。”
可我在蓝桉的眼里,几乎是透明的。他直直撞开我,走出了房门。我跟在他身后,怕他又做伤害自己的事。
蓝桉一路飞快地上了楼,只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没来由地停住了。
我跟在后面,毫无防备,脚下踉跄地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向后仰去。
我以为自己要摔下楼去了,慌张地叫出来。
然而蓝桉反身,一把抓住我失措的手臂,把我拉进怀里。
一瞬间,我的呼吸都停住了。
因为这个久违的怀抱,来得太过突然,我已太久不曾拥有了。虽然蓝桉变得那样瘦,可他的手臂却依然有力且强势。他把我紧紧环在臂弯里,眼里却是一片茫然。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着眼前的我,究竟是谁?
我的嘴唇轻轻地抖着。我问:“你……想起我了?”
蓝桉疑惑地看着我,缓缓地松开了手臂,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像只被剪断提线的木偶,颓败地跌坐在地。
我真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痛苦和折磨。
我宁愿索多玛城的魔咒应验在我身上,让不停、不停、不停回头的我,化作没有感情、没有企盼、没有疼痛的盐柱,再不会陷进无望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