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大概就是“接受”吧。
因为你见过太多的力不从心,就学会了接受命运的不公,你遭遇太多的事与愿违,就学会了接受生命的无常。所谓对世事的淡然从容,其实亦是对人生的无奈。
但对蓝桉,我永远无法接受现在的他。
Q说:“苏一,你得成熟点,别把自己搞得太累。”
我无言以对。
在曼德中学的这段日子,我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这里的学生大多少不了一点点傲慢,但毕竟是孩子,内心都足够真诚。
一进十二月,圣诞的味道渐渐浓了。
曼德中学在礼堂的门前,立起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傍晚的时候,校长主持了一个小小的亮灯仪式,许多学生都来参加。我站在人群里,被身边那些十几岁的简单和快乐感染了。
圣诞树亮起的一刻,校园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忽然身旁有人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侧头看,是千夏,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了我身旁。
我说:“是松树吧。”
千夏摇了摇头,说:“是枞树。”
“以前没有注意过。”
千夏牵了下嘴角说:“枞树是伊甸园之树,它代表人类遗失掉的快乐。它再美,也只属于过去。”
我有点不知道怎样答。千夏总有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感,或者说,她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的脸,被闪烁的灯光,映出奇异的光彩,可是眼神里,却停着永恒的淡漠。
她忽然说:“你觉不觉得圣诞树就是个悲剧。光耀一次,就会拉去当柴火。”
我说:“怎么说也夺目过一次,总比直接拉去当柴火好点。”
“你真这样觉得吗?”千夏反问我,“没有过快乐,怎么会知道痛苦。一个生来只知道做柴火的枞树,被砍的时候是快乐的。只有被人装饰赞叹过的枞树,才会死得很悲哀。”
我有点惊讶。她才十六岁,却有这样灰暗又冷峻的思想。
我忍不住想起自己。其实,我就是棵被拖出伊甸园的枞树吧。享用过快乐,就必须收下痛苦。
我说:“你才多大就说这样的话。你应该多点正能量。”
千夏“嗤”地轻笑一声,说:“我就是来找你传达正能量的。下个星期六,爱心社团去做义工,别的老师都不愿意去,请你陪同,可以吗?”
我当然不能拒绝,同意了。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在衣袋里响了起来。是Q打来的,她焦急地说:“苏一,你在哪儿呢?”
“我在学校。”
“你有没有见到蓝桉?”
“没有。他怎么了?”
“他失踪了!”
Q的话,让我所有的神经都惊跳起来。他跳到湖里的那一次,让我怕了。我很怕他再做出不在乎生命的事。
我赶到“小白”的时候,Q和梁叔都出去找蓝桉了,只有梁姨守在别墅里等。我问她蓝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梁姨说:“蓝先生一直在房间里画画,后来Q小姐去叫他吃饭的时候,发现他不在屋里。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段时间,蓝桉十分迷恋画画。在墙上画,在纸上画,有时就会睡在画室,醒来再接着画。尽管那些画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涂鸦,但仍能感到里面满藏着情绪。有阴郁的黑色、激扬的红色、宁静的蓝色、明烈的黄色……那些大面积的色块碰撞在一起,仿佛在还原着他大脑中残留的影子。
我在画架上看见了蓝桉离开前画的最后一幅画。深蓝色的背景下,几个瘦长的黑色三角,直刺上去。
这会是什么呢?
我仔细地看着,在脑子里过着有关蓝桉的一切。那样尖锐、那样暗黑,那应该是教堂的尖顶吧。蓝桉长大的圣贝蒂斯教堂,就有这样高耸锐利的尖顶。
我连忙拿出手机,给Q打电话。我说:“Q,蓝桉会不会去了圣贝蒂斯教堂?”
Q愣了一下说:“你在门口等我,咱们这就去。”
夜晚的公路格外空旷。Q开着车子,一言不发。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开始飘雪了。细小的雪花在车灯的光柱里飞舞着,像我的心绪一样,乱成一片。我无声地祈祷着蓝桉千万不要出事,他受的磨难已经够多了。
我的神经早已脆弱得不能承受他任何的意外。
我说:“Q,这么远,蓝桉不会来吧。”
Q没有回答,只是把车子开得飞快。
到达圣贝蒂斯教堂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把整座城市都淹没在白色里。教堂的尖顶像披着雪袍的神明,透着威压。
Q和教堂里的人太熟了。她一进大门,就问更夫说:“蓝桉是不是来了?”
更夫点了点头说:“是啊,你不知道吗,下午就来了。”
Q头也不回地向教堂跑去,一路跑上了教堂的阁楼。
我记得这里。蓝桉小时候被关禁闭的地方。后来,他常把自己关在里面,思考问题。
Q来到门前,敲门说:“蓝桉,你在不在?”
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推开了她。
我哪有心思仔细问呢。
我要看到蓝桉,完好无损的蓝桉!
我用力拉开房门,老旧的木板发出“吱呀”的摩擦声。
蓝桉真的就在里面!他竟倚坐在地上,睡着了。暗弱的天光从高高的气窗里漫进来,像团幽蓝的雾气。
我走进去,摇醒蓝桉说:“你怎么睡在这儿?”
蓝桉迷蒙地睁开双眼,好像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Q也跟了进来。蓝桉看见她,伸手让Q拉他起来。
Q扶起蓝桉,转头对我说:“今天咱们就住这儿吧。明天再回去。”
我点点头。雪这么大,夜路不安全。
我说:“Q,蓝桉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Q侧头看了我一眼,说:“一会儿我叫人给你安排房间。”
看来Q是不想说了。我看着她和蓝桉走出阁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是,放心之后,却也藏着一丝晦暗的失落。
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不是吗?但他却把手,伸给了Q。
Q和蓝桉的脚步声,渐渐淡远了。我一个人留在阁楼里。
这是我第一次到蓝桉禁闭的小世界。那样狭小幽暗的空间,真不知道七八岁的他,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的七天。
我在蓝桉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冰冷的地面,依然保有一点他残留的体温。
我懒散地叹了口气,为自己感到一丝难过。
我再用力地爱他,又能怎么样?
他不会再想起我了,永远不会再记得我是谁。不论我多努力,对于他,都是无视的零。
忽然,我在夹角的墙面上,发现了一些淡淡的刻痕。那大概是用硬物画出来的。我仔细辨认着,画的依稀是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梳着羊角辫。
我一瞬怔住了。
这是蓝桉童年时刻上去的吧。
我在女孩飘飞的裙角上,看见歪歪扭扭的三个字——酥心糖。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眼泪静默而汹涌地冲出眼眶。
怪不得,蓝桉一直视我做透明。原来活在他心里的,早已没有了长大的苏一,只有穿着太阳裙的酥心糖。
是她,陪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黑暗光的夜晚。
而不是离他而去的,再不回头的我。
就在这时,一缕赞美诗的歌声,从院子里飞出来,近似于男童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澈。
我站起身,走出门外,倚着长窗,向外张望。
一个瘦长的男孩,正站在院子的中央。银白的积雪,映衬着他单薄的身影,像一个逃逸出冥界的幽灵。
他是谁?
会不会是那个Q不愿提起的人?
我飞奔着跑下楼梯,冲出教堂。
可是院子里早已没有了人影,只有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发出轻微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