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和钟南都有点醉了。他要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因为我还没有去看蓝桉。
走到“小白”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我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大概是蓝桉又发脾气了。我连忙走去,可是客厅里站着的,却是Icy。屋子里一地狼藉,梁姨和梁叔都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Icy之前温和的样子全然不见了,清秀的脸上,流露出一股阴冷的戾气。他见到我,冷声质问说:“蓝桉呢?”
我茫然地问:“怎么了?为什么问我?”
“他走了!”
“什么意思?”
Icy突然对我叫起来:“他走了!Q带着他走了!”
他激动地抓起我的胳膊,向楼上走去。我被他直接拖进了蓝桉的卧室,房间里的柜子都被打开了,显然里面的一部分衣物被拿走了。
Icy转过头,对我说:“酥心糖,你那么喜欢蓝小球,一定知道他去哪儿了,对不对?”
我一时还无法从震惊中跳出来,只能语无伦次地说:“他、他会不会去了教堂?”
Icy直直地望着我,粉色的瞳眸里,像燃烧着火焰。他扔给我一张便笺,说:“你不要骗我,他们去教堂是不会带衣服的。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Q在便笺上写了一句留言:
蓝桉和我在一起,放心,勿念。
我这时才渐渐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好不容易才回到蓝桉的身边,可Q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把蓝桉从我身边带走了!
Icy摇晃着我的身体说:“你告诉我,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而我用力地推开他,大喊着说:“如果我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如果我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看你在这里发疯!你天天躲在这幢房子里,为什么看不住他?”
Icy终于松开了我,颓败地倒在蓝桉的床上。
我们再没说话,就那样无声地在蓝桉的房间等了一夜。
晨曦微明的时候,Icy从床上爬起来,拉紧窗帘,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阴暗。他说:“看来你的蓝小球,不会回来了。”
我无力地反驳说:“他会回来的,他会给我一个理由。”
Icy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听过蓝桉给别人理由吗?”
有吗?
好像真的没有。蓝桉这个蔑视一切的家伙,只会要求你信,或是不信,不会给你任何理由。
这天,我没心情上班了,颓败地缩在蓝桉的床上。他的枕头上还留着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Icy终是散去了浮躁,失神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我忍受不住这样的低压死寂,说:“Icy,你不是一直在帮蓝桉吗?你和Q不都是孤儿院的朋友吗?他们走为什么不告诉你?”
Icy轻声说:“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吗?不一样也没有告诉你。”
“Icy,你们在孤儿院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蓝桉为什么会变得谁也不信。”
Icy沉默了一会儿说:“蓝桉不是变得谁也不信,而是从来就没有信过任何人,包括Q。”
在蓝桉到来之前,Icy没有朋友。那时,Icy是孤儿院里每天被人欺负的孩子。他那么瘦小,样貌又古怪,就连修女们都说他是恶魔之子。午后两点,通常是孩子们户外活动的时间,Icy却总是小心地躲在阴影里。医生说,晒太阳对他来说,是件危险的事。他的皮肤缺少黑色素的保护,很容易引起晒伤和皮炎。可是总有些孩子,会在修女不在的时候,把他拉到太阳下。Icy越是挣扎,他们就越开心。为首的一个叫穆海的男孩,已经十二岁了,他总会把Icy打倒在地,用脚踩住他的身体,恶狠狠地说:“你这么怕太阳,一定是恶魔。我要代表全人类消灭你。”
孩子们就会像过节一样,一边用力地踢Icy的身体,一边胜利地欢呼起来。
每当那个时候,Icy就会紧紧蜷曲着身体,闭着眼,点点滴滴的疼痛,汇集在心里,透出更深的疼。
他不懂,他善良地对待每一个人,为什么这个世界却对他充满了恨意。
有时他真希望自己真的就是恶魔之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惩罚那些欺负他的小孩。
深冬一月,肃冷明亮的阳光,在教堂后面的院子里投出一方金色。穆海看修女不在,又来欺负Icy。他拖着Icy的头发,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嘴巴里发出鸭子般“嘎嘎”的笑声。
Icy向阴影里爬去,眼睛里充满了怯懦的泪水。他哭着说:“你不要欺负我,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穆海笑得更厉害了。他说:“你搞错了吧。我是在代表上帝惩罚你这个恶魔。”
可是突然,穆海感到脑后一阵剧痛,眩晕着倒在了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男孩,手里提着一把木凳子,站在他的身后。
穆海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谁?”
男孩微微牵了牵嘴角说:“我叫蓝桉,我代表恶魔惩罚你。”
说着,蓝桉用力踢了穆海一脚,迈过杀猪般号叫的穆海,拉起Icy,走出阳光的边界。
那一年,蓝桉七岁,他曾经无比真诚地祈求过上帝,但得到的,却只有更加残酷的现实。
所以,他决定做一个恶魔。
那是蓝桉住进孤儿院的第三天。施罗知道后,暴跳如雷。他把蓝桉叫到办公室,他那苍老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他拿着黑色皮带,围着蓝桉慢慢地踱着步子。
施罗说:“你可以啊,刚来你就给我闯这么大的祸。你知道穆海进医院,花了多少钱吗?”
“啪”的一声,施罗挥起皮带,猛烈地抽在了蓝桉身上。
可蓝桉只轻哼了一声,抬起头愤怒地瞪着他。
施罗还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孩子,竟敢蔑视他的权威。他再次举起皮带,用力地抽过来。可他面对的,是蓝桉,一个不能用常识来衡量的孩子。
蓝桉不但没躲,反而直迎上去。当皮带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以极敏捷的速度,张口咬在了施罗裸露的手腕上。
施罗疼痛万分,但怎么也无法甩脱蓝桉。蓝桉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要用身上唯一的武器,给对手留下恐惧的伤。
当外面的修女听到施罗的尖叫时,忙冲进来,合力才把蓝桉和施罗分开。施罗捂住手腕的伤口,尖叫着说:“把他送到阁楼去,关他三天禁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嚣张!”
而蓝桉却张狂地发出得意的笑声。
阁楼的夜晚,是最难熬的。寒冷的空气,像冰粒一样附着在皮肤上,冻得蓝桉睡不着。他缩在墙角里,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毯子。
那时蓝桉第一次想到了死亡,小小的他,觉得一个人可能撑不过漫长的三天了。
他在地上,摸到一小块碎石子,用手捏了捏,便在身侧的墙壁上画起来。蓝桉的绘画天分,就像被诅咒过一样可怕。好半天,他才画出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大概连他也无法认出这是谁吧,所以,他又在裙角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酥心糖。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墙壁上的女孩,说:“嗨,酥心糖,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你过得好不好?我走了,还有没有人陪你逃出去玩啊?你自己还是不要跑出去,你那么蠢,一定会摔倒的,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
说完,他就把头靠在“酥心糖”的身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在这时,一缕赞美诗的歌声,混着迷白的月光,从高高的天窗里飘进来。
是Icy,清澈的童音,飞扬在寂冷的夜空里。
蓝桉听到了阿贝的声音,她说:“听话,回去吧。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
可Icy执拗地说:“我不!蓝桉是因为我才受罚的。我要陪着他!”
“啪”的一声,似乎是一扇窗子被推开了,传出施罗盛怒的声音。他说:“别管他,让他唱!我就看这两个死孩子能坚持多久。”
教堂的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Icy固执地站在那里,唱着圣洁的歌。蓝桉一声不响地听着,忽然就感觉没那么冷了。
第二天,Icy就病倒了。他的身体太弱了,重感冒引发了肺炎。他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阿贝熬了粥、煮了两个鸡蛋来看他。阿贝心疼地说:“你啊,以后不要惹院长生气了。”
Icy抿着嘴,点了点头,一边吃粥,一边把鸡蛋悄悄藏了起来。晚上,等大家都睡下的时候,他才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走停停地爬上了阁楼。
他倚着门板,敲了敲说:“蓝桉,你在不在?”
此时的蓝桉,早已没了一丝力气,他艰难地走到门边,坐下说:“病了是吗?”
Icy拿出那两个揣了一下午的鸡蛋,从送饭窗口递进去。他说:“阿贝给我的,我给你留着呢。他们肯定没给你好好吃饭,对不对?”
蓝桉只拿了一个说:“咱们一人一个。”
于是两个虚弱的小孩,隔着厚厚的门板,吃起鸡蛋来。Icy说:“蓝桉,我觉得我快病死了。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不会!”蓝桉一口吞下手里剩下的鸡蛋,坚定地说,“你记着,如果你死了,我就会忘记你。我只会记住活着的人。不论是对我好的,还是对我坏的。我都会牢牢记着,直到他们死掉!”
往事讲到这里,Icy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泪水从他浅色的眼睛里,无声地流出来。
他说:“苏一,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都好努力地活着。因为我怕蓝桉真的会忘记我。他这个人,说得到,做得到。可现在,我还好好地活着,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忘记了他爱着、他恨着的人。不论是你,还是我,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死掉了。”
面对Icy,我说不出安慰的话。毕竟他曾那样深深地伤害过我。
可是那一刻,我却同情起他的身世。一个从小被遗弃、被欺负的古怪男孩,心里贮藏着黑暗,也并不难以理解。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在乎蓝桉。
因为不论蓝桉多么乖戾,在Icy的眼里,他就是离开天界的堕天使,用一身黑色凌厉的羽毛,保护着自己。
窗外的天空已经大亮了,强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
这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可是蓝桉,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