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次工伤,他成了瘸子。那还是十八九岁的时候。这个英俊的青年从一个大工业城市回到了故乡,可能认为一个伤残之人更适合生活在乡村吧。这种认识大概是一种错误。反正万般辛苦都让他经历了。他的一生实在是不幸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多岁了,真正算得上一位兄长。他结婚很晚,主要原因是他长得十分俊美,但却是一个瘸子,这就有碍于农事生产,所以极不利于婚配。他虽然伤残,但人还没有彻底颓丧,心气也算高,在择偶方面也就挑剔了。
这位兄长的女人肥胖和善,面庞淳朴,大概这是最可爱的方面,也由此而博得了男人的爱护。他们一生相伴相持,非常和美。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位兄长的始终专一。随着日月的延长,风气多变,风俗也不尽相同,喜欢兄长的女子终于不少。她们与他交往和爱恋,因为没有了不利劳动生产的担心,只专注于爱的本身,所以也就觉得这个男子卓越了。男女之爱没有附加地位及其他条件,这爱也就单纯了。于是这位兄长在海边,在河的两岸,都有一些爱慕者。这些女子在许多年后议论起他,还咂着嘴说:“那真是一个好人!”她们越是到了年长,越不忌讳什么。
这位兄长善良,自尊,热烈,拖着一条瘸腿在人世间寻找爱情的样子,许多年后都让我记得清晰。开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最后才明白其目的所在。因为观念的不同,个别时候他会受到严厉的指责,这时他就表现出了巨大的痛苦。他不安而胆怯地问我:“怎么办呢?我!”我认真地批评他,自认为有责任保护他的贤妻,让她免受伤害。他叹息说:“我这方面到死才能改吧。”
对于善良的妻子,他无微不至地关怀,嘘寒问暖,唯恐她悲伤。她也多少知道男人的行为,却并不狠责,只皱着眉头对我说:“愁死人了啊。”
这位兄长因为青年时代在工厂工作过,所以对一切机械都表现出热情,也比大多数人显得内行。他懂电、拖拉机、压面机、钟表,对一切有齿轮的东西都大感兴趣。儿童的电动玩具坏了,必定要找他修,他会将一些小小的齿轮摊在桌上,非常享受地忙上半天。对于机械方面他确有专长,这更多的不是知识的多少,而是一种罕见的天赋。比如当时极为少见的手表戴在一位女教师手上,它坏了,对方就找到了他。没有修表的工具是不可能完成这次修理的,但这位兄长毫不畏惧地收下了它,然后闷在家里琢磨工具。我亲眼见他怎样打开了这只表,马上对复杂无限的精微内部感到了恐惧。我知道,这一次兄长遇到了大麻烦。
谁也难以想象后面的事情。兄长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用一根细小的铁锥触动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么多小齿轮!”我听明白了,正因为齿轮多,他的兴趣才大,也变得信心无限了。他从一旁取出一个不大的油布包,打开它,是一小堆长长短短的工具,如小螺丝刀、小镊子、小钢针之类。他还取来一只长柄放大镜。从镜子后边看着他的眼睛,真是大得吓人,就像牛眼。
几天之后,手表修好了。他将手表戴在自己手上,去找那位女教师了。对方是因为丈夫出身问题遣返到农村的,从打扮到长相都美得出奇。兄长把修好的表还给她,她感谢了他。
后来我不止一次看到黄昏的光色里,兄长一拐一拐地陪女教师散步。他们竟然好上了。当我知道这个之后,简直吃惊极了。我第一次觉得兄长配不上女教师,因为对方不仅美丽,而且芬芳四溢。而这位兄长,在常年的奔波操劳中,已经相当憔悴了。他的指甲因为经常摆弄机械的缘故,差不多天天都是黑的。我表示不解,说:“她怎么会同意、愿意?”兄长咬咬嘴唇说:“这个,需要好好商量的。”“这种事也能商量?”“能,总能的。”
我因为上学和工作,离开兄长很有一段时间了。这中间回来几次,因匆匆来去并没有见面。大约相隔二十多年了,我总算有机会好好地看一次兄长了,问了问大吃一惊:人早不在了,他和妻子都不在了。
原来那位女教师随着落实政策就返回了城里,兄长失去了她。这中间他虽然也千里迢迢去寻过她,但总是难得一见。就这样,兄长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妻子用各种好饮食滋补男人,结果还是无济于事。
在一个冬天,兄长去世了。他离世前手腕上戴着一只表,那是女教师赠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