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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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是谁杀害了她们——也说红楼二尤(2)

……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回,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了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这是尤三姐痛极、愤极、恨极之后的言行,浓墨重彩地刻画出了独特的尤三姐形象:清醒的头脑、伶俐的口齿、泼辣的性格、刚烈的性情,在男人为中心女子受侮辱被欺凌遭迫害的黑暗社会,她,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子,表现出了刚烈、刚强、刚硬的抗争精神和宁死不屈、以死明志的可贵品质!虽然她的言行带着几分野性和狂劲,而且采取“以淫抗淫、以恶抗恶”的“另类”方式,显得放纵甚或放荡,但在这个女人可任意被玩弄被侮辱的男权社会,尤三姐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舍得一身剐”的拼命精神,既是“强攻”,也是“智取”,既表现了一种大无畏,也表现了一种大智慧。所以,她才始终能够在这场侮辱与被侮辱、玩弄与被玩弄的斗争中,占据上风;所以,她才能够居高临下,抓住贾珍、贾琏这两个臭男人企图把她姐妹俩当作“粉头”来进行玩弄的丑恶心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轰痛骂;所以,她才能变弱为强、反败为胜,“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所以,“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同时,还表现了尤三姐对现实、未来的一种清醒、一种远见以及“作践”臭男人的“取乐”、报复心理。她认为尤二姐只沉迷于眼前是“糊涂”,因为贾琏的“偷娶”一旦暴露,按照凤辣子的“厉害”,还不知谁生谁死;倒不如趁现在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免得到时候“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尤三姐的“过分”以至“耍横”,其目的就是要故意捉弄、折腾贾珍等惯常玩弄、欺负女人的“臭男人”,“以横抗横”、“以恶抗恶”,以发泄心中对贾珍等人的极度厌恶和仇恨。

这尤三姐不同于尤二姐,当尤二姐担心她、怕她生出事来、于是怂恿贾琏想法把她聘了时,尤三姐滴泪泣道:“既如今姐姐已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是尤三姐的爱情宣言,充分地表达了她的人生理想和爱情观。她认为爱情婚姻是人生的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必须郑重对待。婚姻必须由自己做主,要自己去“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作为终身伴侣,而不能由家长包办;真正的爱情与财富无关、与才华无关、与美貌无关;择偶的关键是要自己喜欢、自己乐意、自己心里进得去,否则,便是“白过了一世”。为了这样的爱情,她要“改过守分”,她要从头做起,重新做人。这样的女子,虽然有过“过”,但人品好、本质好,值得有眼光的男子去珍爱。当然,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尤三姐的爱情婚姻理想只能是幻想,只能是永远实不现的梦。所以,尤三姐和所有的红楼女子一样,也只能以悲剧告终。

“真真一对尤物”

第六十六回写柳湘莲向贾宝玉打听尤氏姐妹的情况,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道?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宝玉称尤氏姐妹“真真一对尤物”。“尤物”一词,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意思是绝色的女子能够移人的情志。确实,尤二、尤三姐妹俩模样标致,实是一对少见的绝色女子。贾珍、贾琏、贾蓉等好色之徒见之而生淫心,而姐妹俩也确曾与这些“臭男人”十分苟且。有一天晚上,贾珍趁贾琏不在时,便到尤二姐住处,想和尤氏姐妹叙叙旧。四人喝了一阵酒,尤二姐与尤老娘便“知局”地走了出去。“知局”二字写出了尤氏母女俩对贾珍的心思是多么的洞察秋毫,同时可见贾珍和尤三姐苟且之事,母女俩是早已心知肚明,并采取放任、纵容的态度。所以,贾珍一进来便和那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在此,我们可以看出,除了贾珍确实是个“下流种子”以外,尤三姐也实不自重,尤二姐和尤老娘也确乎不是什么正经人。

尤二姐一方面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企图凭借自己的美貌和温柔攀上高枝,借此挤进上层社会,摆脱贫困卑下的生活;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抵抗姐夫所给予的舒适生活的诱惑,又和外甥贾蓉乱伦,终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所以她后来曾对贾琏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她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精神枷锁,再加上过分善良、软弱,所以她面对种种遭遇,总是逆来顺受。她既不敢“犯上”,也不敢骂下。对王熙凤的“两面三刀”敢怒不敢言,对秋桐的无理挑衅也忍气吞声,甚至对别人无故败坏自己的名誉,说她的孩子是杂种也不敢据理力争。但她一旦嫁给了贾琏作二房,便对贾琏百依百顺,由放纵、放荡变得专情、贤良,一心要为贾琏做个有品有行的人。她的这种“痴心”和“变化”,颇似《金瓶梅》中的李瓶儿。

尤三姐却比尤二姐多了几分清醒,多了几分自持。她认为自己是“金玉一般的人”,而贾珍、贾琏之流只不过是“现世活宝”,自己在人格上比他们高得多。尤家的生活全靠贾府接济,因而尤三姐不敢公然得罪贾珍、贾蓉之流,只能忍辱含垢地与其虚与委蛇,假颜欢笑。对她而言,为了生存而牺牲尊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内心深处,她是极其鄙视和厌恶这些浮浪子弟的。“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为了不当供人玩乐的粉头,她凭借自己绝色的美貌和人所不及的风流体态作为一种特殊的武器,抓住贾珍之流的丑恶心理,为反抗屈辱却用屈辱的风月手段,向作践妇女的衣冠禽兽作斗争。所以,何其芳先生云:“尤三姐却是一个泼辣的、敢作敢为的、大观园姊妹以外的另一种类型的女子。”

但尤三姐一旦择定了意中人,便专情专意,决不改悔。尤二姐对贾琏说:“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她已择定了人,她说“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此生。”这就是尤三姐,虽然她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但她是“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人,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她一旦“择定了人”,她就会永远忠于这份爱,决不会“朝更暮改”。她曾对贾琏说:“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

尤三姐“择定”的人叫柳湘莲,是个演小生的“串客”(票友)。他和宝玉、秦钟很要好,“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所以很多人便误认为他是风月子弟,薛蟠等纨绔子弟更把他当成了“宠物”。在薛蟠再次调戏他时,他把薛蟠暴打了一顿;后来薛蟠遇一伙强盗抢劫,柳湘莲又拔刀相助,救了薛蟠的性命。从此二人言归于好,结成了生死兄弟,可见柳湘莲确是个具有侠骨柔肠的豪杰。贾琏远出办事,路遇柳湘莲并给他提亲,柳欣然应允,以家传鸳鸯剑作为定情之物。之后,柳湘莲来到贾府,误听传言,起了疑心。于是反悔,向贾琏索要定情剑。尤三姐在房中听见他们的对话后,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刚烈的尤三姐以生命证明了她自己对爱情的忠贞!柳湘莲为之震惊,为之痛悔:“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扶尸痛哭,自悔莫及。在恍惚中,柳湘莲来到一座破庙:“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柳湘莲因殉情而出家。所以,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赞尤三姐“性情激烈,女中丈夫也。”

尤氏姐妹的悲剧,既是个人性格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一是她们处在“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宁府里,只容许她们变得更肮脏,不容许她们保留着一丝一毫的尊严;二是强大的社会压力、社会大环境,不容许她们“改过自新”,即使她们已经真诚改悔,可人们还是不相信她们,社会还是容不下她们;三是由于她们的醒悟,她们更深的创痛来自于她们的痛悔和对自己的谴责。被人瞧不起、被社会唾弃,强大的精神压力和自我内心审判,使她们因为曾经失过足而永远不能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使她们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结局。所以,尤二姐的悲剧,表面上看是“尤二姐取得了贾琏暂时的爱恋就自以为终身有靠了,几乎忘记了有一个王熙凤的存在。她不顾尤三姐与仆人兴儿的劝告和提醒,心甘情愿受自己编造的富贵生活的幻想的欺骗”。最终被迫吞金自杀,成了封建纳妾制度的牺牲品。“从一个侧面暴露了贾府内部的矛盾,控诉了封建宗法制度的罪恶”。实际上是黑暗、污浊的世道和封建妇道、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戕杀所致。

尤三姐的悲剧也是如此,应必诚《平民女儿的悲剧》云:“尤三姐的悲剧在于,她虽然机智地躲开了骗诱和蹂躏,却摆脱不了秽德彰闻的宁府强加给她的罪名,她横眉冷对贾珍之流的淫恶和威压,却无法忍受爱情蒙上半点尘垢的侮辱,终于饮剑喋血,以身殉志,以死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和对爱情的坚贞。”蒋和森《红楼梦概说》亦云:“尤三姐的爱情悲剧,并不是出于误会,更不是她个人偶然遭遇到的不幸,而是无往不在的封建黑暗势力所造成的恶果。”

尤二姐的悲剧让我们感到悲哀,尤三姐的悲剧让我们感到悲壮。红楼二尤,两个悲剧的女性。她们虽然一个懦弱一个刚烈,性格迥然不同,但一个吞金一个饮剑的悲剧命运却十分相似,她们不是“自杀”,杀害她们的真正“凶手”是罪恶的社会,是吃人的封建礼教和封建宗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