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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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身在佛门 心恋红尘——也说妙玉(2)

她极通文墨,“才华阜比仙”。第十八回,林之孝在王夫人面前第一次提到妙玉,说她“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当联到一个说“寒塘渡鹤影”一个联“冷月葬花魂”时,妙玉出来了,她诗思敏捷,连续数句,致令林、史二人叹赏不已。黛玉很尊敬地称她为“诗仙”,说:“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要知道黛玉是一个极富“咏絮才”的女诗人,她能在这里那么谦虚、那么客气地请她指教,可见妙玉诗才之高。第四十一回写她论茶;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谈到她曾遍读晋汉五代唐宋诗词,在古今文章中尤爱《庄子》;第七十六回写她对写诗作文也颇有一番见地,认为写诗应写“真人真事”,反对“搜奇捡怪”;第八十七回写她谈琴。可见她不仅博览群书,擅长写诗联句,而且还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其才华并不在黛、钗、湘之下。

妙玉,在大观园群芳里,以她独特的气质、独有的才华和独具的性格,闪射出异样的光彩,散发出别样的芳香!

小说里邢岫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作者给她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妙玉与“勘破三春景不长”的贾惜春完全不同,惜春是自愿、主动出家,妙玉是不情愿、被迫出家。所以,惜春心无旁骛地“独卧青灯古佛旁”,而妙玉则“僧不僧,俗不俗”。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两句判词,既写出了妙玉主观愿望与现实结局之间的矛盾,也写出了她自身性格本身的矛盾。一方面现实的环境迫使她躲避尘世,另一方面生活的美丽又引诱她向往人生。她虽是个出家的“槛外人”,但她六根未净,尘心未泯,身在佛门,心恋红尘,内心充满着矛盾:一方面她生活在大观园的繁华热闹里,过着亦隐亦俗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要追求一尘不染的佛家清净地;一方面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嫌脏,不要了,另一方面,她给宝玉喝的茶杯却是自己日常用的绿玉斗。尤其是对贾宝玉,她的许多反常行为,透露出她对宝玉似有那么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丝缕:你看,那么有洁癖的人,连别人碰过的东西都嫌脏、扔了,却把自己常用的绿玉斗给“俗人”贾宝玉喝茶,一个茶杯,男女同用;宝玉生日,谁也没有通知她,她却特地派人送去“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贺帖,连宝玉都感到意外;到栊翠庵乞要红梅的时候,只有宝玉去,妙玉才给他红梅,再跟一个人去,妙玉就不给。还有一个更值得我们仔细琢磨的细节是,第八十七回写她与惜春下棋,宝玉问:

“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

这种“反常”行为,这“不该红”的脸,这翻卷着的内心世界,正是妙龄少女抗不住的青春涌动!正是不堪“青灯古殿”孤寂生活的少女对“王孙公子”贾宝玉的一种朦胧的情愫!这些“未必空”的表现,透露了妙玉在“天理”与宗教双重压力下的世俗之情和人性色彩,表明程朱理学灭不尽人性的正常之欲,佛门的清规戒律束不住妙龄少女的青春活力,同时更表现了《红楼梦》超过同时代作品的思想深度。

“你道是啖肉食星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最大的特点是爱洁成癖,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嫌脏,不要了。小说中写道:“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刘姥姥吃了,她嫌脏不要了。”过后,宝玉再次与妙玉谈起那个杯子:

宝玉和妙玉陪(赔)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了。”

甚至宝玉、黛玉都曾被她斥之为“俗人”: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也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了宝钗走了出来。可见其怪诞孤僻,不近情理。作者对她的“高”与“洁”显然是肯定的、赞赏的,而对她“高”与“洁”之“太”“过”,却是不赞同的。

由于她的“孤僻”与“过洁”,便导致世俗的不能容忍。第六十三回邢岫烟曾对宝玉说:“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妙玉罕见的孤僻与古怪,不为他人所容,不为世俗所容,不为权势所容,不为世道所容,亦即那只仙曲曲名所云“世难容”。宝钗批评过她“怪诞”,李纨认为她“可厌”,宝玉称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邢岫烟说:“她这脾气竟不能改,是生成的这等放诞诡癖了。”所以曹雪芹在她的曲子中给她下的判语是:“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不过,她的孤僻似乎并非先天生成、与生俱来的,而是乖违的命运、冷酷的现实和冰冷的环境造成的。从小父母双亡,自幼多病多灾。为了活命,如花少女被迫走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尼庵。绰约的风姿被埋没,出众的才华不能施展;青春的心不能自由跃动,美好的情不能随心流转。整天被禁锢着,被压抑着,被扭曲着,所以逐渐形成了“世难容”的孤高而又怪僻的性格。

妙玉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这就是曹公给她安排的结局,在“青灯古殿”又不知住了多久,直到青春流逝,人之将老;而后便身遭泥陷,“风尘肮脏”。这般绝顶聪颖的女孩,本想在槛外世界寻求一份宁静和超脱,却仍难逃俗念的纠葛:她的情感世界充满了矛盾和纠结,虽入空门,却暗恋着宝玉,“云空未必空”;平生爱洁成癖,最后却身遭强暴,沦落风尘,“终陷淖泥中”。

关于她的结局,小说后四十回写贾府败落,她被一伙贼寇用迷魂香闷倒奸污,劫持而去,然后通过道婆做梦,梦见妙玉被他们杀了。这种结局,似乎显得有些突兀。在前八十回中,妙玉的出场,总是与钗、黛、湘在一起,而这三位女性又与宝玉个人生活命运有着深刻的联系:黛玉是宝玉刻骨铭心的恋人,宝钗是宝玉后来事实上的妻子,湘云则“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等线索被推定为宝玉续娶的妻子。妙玉为数不多的出场,总是与钗、黛、湘在一起,而且有她在场,那三位女性都显得有些失色,作者这样安排是为什么?惜曹公早逝,留下了诸多的疑惑与谜团。而靖藏本脂砚斋的批语说她随着贾府的败落,被迫结束了那种带发修行的依附生活,而“流落瓜洲渡口”,沦落风尘,“终陷淖泥中”。总之,是黑暗的世道容不下她,即曲词名“世难容”!悲剧结局,是金陵十二钗的共同命运。

妙玉,确实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不寻常的经历,不寻常的命运,不寻常的举止与不寻常的性格;她给我们读者的,也是不寻常的感慨,不寻常的同情,以及诸多的疑问和不解。

总之,在“金陵十二钗”中位居第六的妙玉,虽然《红楼梦》前八十回涉及她的文字并不多,但在小说中她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是作家奉献给读者的一个使人难忘的、令人深思的艺术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