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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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卑微与伟大——也说刘姥姥(1)

刘姥姥在《红楼梦》里是一个贯串小说始终的特殊人物,她三进荣府,见证了贵族之家由盛到衰的过程;同时,她又是一个颇具社会文化内涵的典型人物,性格复杂,神采独具。

小说写在千里之外,有一个芥豆之微的王姓人家,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王熙凤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可见,芥豆之微的王家,祖上就是个势利眼。而今其祖已死,只有一子名叫王成,因家业萧条,已搬到城外乡里居住。王成新近已病故,有一子名狗儿。狗儿嫡妻刘氏,有一子一女,分别叫板儿和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因两个孩子无人照管,狗儿便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起过活。

刘姥姥是个多年守寡的老寡妇,膝下无子,只靠两亩薄田过日,所以女婿王狗儿把她接来养着,同时让她照看两个孩子。但狗儿是个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钱就瞎生气的人,没有一点男子汉样。年近秋末冬初,家中诸事未办,狗儿只会唉声叹气,借酒浇愁。刘姥姥到了女儿女婿家,便一心一意帮衬着女儿女婿过活。看到女婿束手无策,便鼓励他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并为他“想出了一个机会”:当初狗儿祖上和金陵王家曾经连过宗的,20年前看承狗儿家还是不错的。当年的王家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不拿大。即今已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说如今越发怜贫恤老,舍米舍钱的。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有些好处。刘姥姥分析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比她女婿王狗儿可强多了。在《红楼梦》里,同一辈分的,同一家庭的,男的总是不如女的。这种“女尊男卑”的思想,体现了作家对于女性的歌颂和对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失望。

刘姥姥认为,只要王夫人发一点善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姥姥女儿却担心就她们母女俩这嘴脸不好意思上人家的门。狗儿一听,便怂恿刘姥姥去走一趟试试风头。刘姥姥虽口上也说“侯门深似海”,但还是觉得由自己舍着老脸去碰一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不但为女儿女婿改变生活困境出谋划策,而且亲自出马,付诸实施,实在是难得的伟大。于是,刘姥姥便带着五六岁的外孙板儿找至宁荣街。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这确实是“侯门深似海”!刘姥姥找到宁荣街,来到荣府大门,然后又蹭到角门前,还要绕到后街的后门上,转了一大圈,不要说见到荣府一个主子,就连荣府的一个仆人也没有见到。见到的只是荣府门前的石狮子和一堆一堆的轿马,还有角门前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在说东道西,这就突出了贾府与贾府的气势、派头之大。刘姥姥“不敢过去”、“掸了掸衣服”、“蹭到角门前”、“陪笑”的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的动作,以及她问“太爷们纳福”、“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的极其谦卑恭敬的语言,表现了刘姥姥作为一个庄稼老妪由于地位的卑微、生活的贫穷而显得十分地胆怯和恐惧,生怕自己说错某一句话或做错某一件事得罪了人,连荣府的大门也进不了,更不要说实现自己不远千里而来的目的了。

刘姥姥先见了周瑞家的,因周瑞家的丈夫周瑞当年争买田地时得到过刘姥姥女婿狗儿的帮助,同时周瑞家的也想在刘姥姥面前显弄一下自己的体面,所以热情地接待了刘姥姥,并请刘姥姥放心,一定让她见到“真佛”。真佛是谁呢?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周瑞家的接着介绍说:“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这里,通过周瑞家的与刘姥姥的对话,介绍了王熙凤的年纪、本事、模样、心眼、口齿以及对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的个性,人物未出场先给读者以印象。继而周瑞家的带刘姥姥见了平儿,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便误认为是凤姐,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称周瑞家的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刘姥姥的误会为王熙凤的出场再次做铺垫、烘托、蓄势,以形成众星拱月之势。王熙凤终于出场了,但作者还是没有让她马上就露面,而是通过刘姥姥的听觉和视觉来先写自鸣钟,再写王熙凤的出场:“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一个“乱”字和一个“忙”字,写出了王熙凤的权势和威风,谁都不敢有半点差错;刘姥姥屏声静气不敢出声,以刘姥姥的胆怯心理烘托出王熙凤的威势和派头。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家的怎么不早说。

这段话写出了王熙凤豪华的穿戴,光彩照人的容貌和荣府管家少奶奶特有的傲慢与派头。表面看王熙凤是那么悠闲地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其实内心是何等的傲慢与矜持!她是故作悠闲和漫不经心,目的是在向刘姥姥显摆自己作为显赫贵族之家当家人特有的地位和权势;而满面春风地问好和嗔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虽然有些做作,但确也表现了她极会说话,给人的感觉挺好、挺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