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清风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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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载舟五湖(2)

王维所认为的“大”是出将入相的士人观念的“大”,这个“大”使多少正直的读书人不得不低眉折腰,扭曲了自己的人性,到后来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这个“大”使读书人背负了过多的负荷,从客观和主观上都把步入仕途作为“人间正道”,作为实现人生理想和自我价值的最终体现。李商隐“春蚕至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执著,实质上代表了历代中国封建社会士人的人生取向。李白、杜甫、苏轼包括王维等许多读书人,一生的抱负和为实现这一抱负而生成的苦恼,都是王维说的这个“大”所困惑而生成的。这是中国士人们的悲哀!这个悲哀如同悠长的哀叹,一直延续着,飘荡在中国政治的天空。

在封建的中国,士人们离开仕途的命运好像都不怎么好。就是范蠡这样入仕和退出都很成功的人,在重仕轻商的封建中国,也难以摆脱悲剧式的结局。范蠡晚年,小儿子在故乡楚国经商犯了事,范蠡通过贿赂想解决问题,但朝中无人没能办成。如果范蠡仍然在仕途上,他的家族地位就有所不同,儿子们也就不可能因经商而犯事了。看来飘逸潇洒的范蠡也难以摆脱出仕后的悲剧结局。载美泛湖的传说,也许只是人们、特别是读书人所编造的一个优美故事。摆脱传统理念的束缚是历代中国文化人的期望,但每一个中国文人却都有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梦想。渴望不受束缚的人生,又难以摆脱千百年形成的人生理念。《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的故事,应该是一个流泪带血的真实故事,这故事浓缩了封建中国读书人的悲惨命运。

载舟五湖式的侠客生活,只能是读书人无奈时述诸笔端的悲喜故事而已。

把入仕或者做官大小作为读书人终极目标的人生理念,像一条悠长的尾巴,至今还翘得很高。

做官职业化之后,伴随着政治的庸俗化,同时滋生了官场腐败。中国封建政治的最大优点或者弱点,就是把大多数读书人驱使到仕途这条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让读书人自己奴役自己,自己扭曲自己,相互挤兑,相互迫害,甚至相互残杀。并通过读书人“学而优则仕”之念想和科举制度的制约,使其在相互攀比官之大小,不择手段地向上攀登,相互争宠的过程中,被封建政治所利用,当作效忠朝廷的工具和走狗,用以维护封建统治,求得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公元1912年,读书人李宗吾先生研究中国封建政治史,发现一个千古不传的秘诀,“用一句话来贯穿它:‘厚黑而已’”。于是发明了自成系统的“厚黑学”,使民国生辉,一时“重庆纸贵”,风行全国。在《厚黑学》自序中李宗吾先生如是说:“最初民风浑朴,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黑又厚,众人必然被他所制服,他也就因而占尽优势。大家见了,急忙互相效仿,都是又黑又厚,你不能制服我,我不能制服你。”由此形成了厚黑之学。用厚黑之学看“道义”,圣人之言就显出虚伪;用厚黑史观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

在北方,人死后未入殓之前,脸上是要盖一张纸的,这大约是遮丑的用意。实质上人活着的时候也是带着面具的,如果没有面具遮掩着,人活着和死了的真面目,其实都是很丑的。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硬是要把人遮面的那张纸掀起来,这使人们看到了人性的丑陋和面目的狰狞。然而,李宗吾先生的努力是徒劳的,出将入相的诱惑仍然使千百万读书人踊跃献身,《厚黑学》仅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与事与世都无补益。

名士良吏

被胡缵宗所震撼,是到江苏镇江的焦山,看到他题写的摩崖石刻“海不扬波”,斗大的字,同山浑然一体,刚劲雄健,潇洒自然。当时心头一一震,眼前一亮,人一下子就长了精神。

原先只知道胡缵宗是天水秦安人,了解并不多。而自此以后,就认真地读胡缵宗,同时被胡缵宗深深地吸引。

胡缵宗(公元1480一1560年)字孝思,一字世甫,号可泉,别号鸟鼠山人。明代著名学者、大书法家,二十二岁中举,二十九岁进士。历任安庆、苏州知府,山东、浙江、山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河南巡抚都御史,山东巡抚等职。每任其职,皆有政绩。可以说,胡缵宗是集名士与良吏于一身的人,“经济弘伟,功业垂于当年;学海渊涵,著作传于今日”。

翻开中国文学史,仅明代文学这一部分,就够让人惊叹和唏嘘的,真可谓巨著如山,群星璀璨。几部古典名著大多成书于明代,《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三言二拍》,传奇、散曲也耀眼夺目,《牡丹亭》至今还在戏台上占据着位置。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就有一大串,仅胡缵宗生活的年代,李梦阳、沈周、文徵明、祝允明、唐伯虎、吴承恩等,一个个名字都丁当作响,说出来就让人佩服和尊敬。而胡缵宗并没有被亮丽的群星所淹没,他的四个字“海不扬波”,与青山长存,博大浩瀚,融海阔天空,成为一座立于天地之间的永恒的纪念碑。我想,凭一个人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自秦始皇起,屈指算来,中国仅皇帝数百,官吏、儒者名士数不胜数,入史作传者也不胜枚举。而能留于世,记在人民心中的人物,却不是很多。几个字,与青山长存,让后世的人们用心解读,是十分生动的。

是胡缵宗字写得好?文徵明与胡缵宗同时代,他的字至今学书者还倍加推崇,大约可以算得上是整个明代书法的代表人物;是胡缵宗做过江苏的知府,当过官,以官扬名?胡缵宗身前身后,在江苏做过官的人,数起来也要好好数一阵子,到过江苏镇江比胡缵宗官大数品的,想必也不乏其人,而让人们记在心中,并留出一座山来让其书尽风流,却只有胡缵宗一人;是胡缵宗书写的这四个字包融性强,话句好?中国地大物博,山头众多,名山大川之上的摩崖石刻,看都看不过来,名言警句,好听好看的话句多得很!而胡缵宗的这四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字,却使江苏镇江的焦山,于名山大川之中,尽风流于万千摩崖石刻之上。那么,是什么样的力量,使胡缵宗在江苏镇江与青山长存呢?

古往今来,许多人想留名于世,但昙花一现者多,流芳百世者却寥若星辰。自古至今,数百的皇帝,人们能记住的也就那么几个。更何况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历朝历代,那么多有名有姓的男女。上下五千年,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也灿若星河。一个人能留下点什么,何其难,难在人心!人心有,才能代代相传。

胡缵宗之所以能与青山长存,不仅仅是他字写的好,也不仅仅是他学问如何超群,更不是他官做得大与小。读胡缵宗,你就会深深感到,是他的人品和作为,才是镇江的百姓赋予他青山般的坚实。

正德八年(公元1513年),胡缵宗任潼川州(今四川三台县)知州,“爱民礼士,著于一时”。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任安庆府(今安徽安庆市)知府。在安庆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大力恢复因宁王朱宸濠叛乱遭受破坏的安庆经济,“抚绥安缉,民以大苏”。同时,“开吴塘乌石堰,溉民田”。明世宗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当他调任苏州知府,离开安庆时,安庆的老百姓“攀辕垂涕而遏之者以万计”,百姓乘船数百艘一直把胡缵宗送到苏州镇江。情真意切,恋恋不合。在苏州的四年,胡缵宗“廉洁辨治,名与况钟颉颃”,皇帝敕封为“中宪大夫”。

在苏州为政仅四年,清政廉洁,关心百姓疾苦,踏踏实实地为当地的老百姓办事,政声极佳。与在苏州任知府十三年,严惩贪吏,为民造福的况钟,颉颃并誉。何其不易!德行品格,既使没有摩崖石刻,苏州的百姓也会世代口碑相传。“海不扬波”摩崖石刻,只是物的映照,胡缵宗在苏州,在镇江人民心中,宛如浩淼的大海一样,环绕焦山,相存相依。

“海不扬波”,其容乃大。胡缵宗不仅在为政中体察民情,而且在他作文作诗中,也是激昂悲壮,对当时的积弊尖锐斥之,对人民的痛苦寄予同情。胡缵宗时代,政治败坏,皇帝昏庸无道,穷奢极欲,武宗四出巡游,荒淫无耻;世宗迷信道教,经年不朝。在胡缵宗《惊喜君王至》的诗中,直言不讳地揭露最高统治者的荒淫无耻:“惊喜君王至,西华夜启扉。后车三十乘,载得美人归。”直书武宗到大同掠良家女子充幸御,载数十车,在道日有死者的丑恶行为。“农夫不食稻,蚕妇不衣锦”,“朝耕秋无食,夜织冬无衣”的诗句中,对农民的疾苦,深表同情。清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评论道:“鸟鼠山人诗直书其事,亦取祸之萌也。”是啊!为一个王朝治政者,本来就是统治者的工具,而工具一旦有了思考,看出了统治者的积弊和丑行,同时忍不住发几声呐喊。不仅仅最高统治者憋气,就是同僚中热衷于尸位素餐的人,也会不舒服。胡缵宗也深知其中要害,他在《愿学篇》中写道:“皆日‘仕途,畏途也’。予不以为然。及仕,始知之。吁,可畏也!”但道德秉性使然,他忍不住,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授人以柄,遭了小人陷害。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胡缵宗任河南巡抚时,河南阳武知县王联因罪被胡缵宗罢官,王联记恨于心,利用世宗喜欢告讦的弱点,把胡缵宗迎驾诗“穆王八骏空飞电,湘竹英皇泪不唐”,说成是对皇上的诅咒。世宗大怒,捕缵宗入狱,命刑部尚书刘切严讯。刘切为人公正,认为缵宗的诗并非谤语,而是歌功之诗,世宗虽同意原宥,但仍恨缵宗,令杖打四十,削籍为民。时年,胡缵宗已71岁,不知四十棍他是如何硬撑下来的。

我反复阅读明史列传有关胡缵宗被皇上责罪杖打的文字记载,一直读不懂为什么皇上既同意刘切等人的审讯意见,心里又觉得憋屈这层含义。既然缵宗的诗不含谤义,而是歌功颂德,为什么世宗皇上仍然要和胡缵宗过不去呢?史书最糟糕的就是含糊其词,让后人自个儿细细地去想。

世宗恨缵宗什么呢?一个71岁的退休官吏,对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何妨害?世宗的嫉恨,惟胡缵宗的人品德行,学识才华而已。人臣难做,功高不能盖主,声高亦不能盖主。庸碌了不行,太有才能了也不行。既要把皇上的家园看管好,治理好,又不能让你太出风头,在百姓心中占了位置。有时还会罗织或强加莫须有的罪名,把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弄得人鬼不是。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为世宗歌功颂德的碑,无人细读。而“海不扬波”,却使几代人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