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线生命,多少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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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听道(2)

一天,肥胖的黄仁霖来到白鹭洲,视察医疗队及重伤医院的情况时,将《旗正飘飘》等抗战歌曲教给大家唱。那几分悲壮、几分苍劲、铿锵有力的出征词曲,起到了鼓舞人心、同仇敌忾的宣传鼓动作用。黄仁霖挥动手臂起劲地指挥,梅国桢弹着风琴、福建来的马医生拉着小提琴共同伴奏,伤兵医院全队队员与能动的伤兵们齐声高唱:“旗正飘飘,马正啸啸;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好男儿,报国在今朝。快奋起,莫作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国亡家破,祸在眉梢。要生存,须把头颅抛。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

第六队经过4次的增援,队员达到40人,出于救护工作的需要,红十字总会将第六队一分为四;第六、第七队留吉安,第八队去赣州,第九队派往广东曲江。梅医生仍带第六队。

1941年夏季,梅国桢又随“新运第八医疗队”来到赣州,他按中国红十字会指示,在塔下寺建重伤医院。第八医疗队有8名护士、6名医生,贝医生负责重伤手术,王淑真任护士长。到达赣州这天,恰是7月7日,队员们掐指一算说,哎呀,今天正好是抗日战争爆发4周年的日子。不知谁提议说,梅医生不是有个相机吗?咱们合个影、留个纪念吧。大家都高兴地马上行动起来。虽说是大夏天,但为了显示医疗队员的形象,大家都规规矩矩地穿衬衣、打领带,一式的船形帽、西式队服,左胸前都别着“战地救护团”的徽章,透着一股精气神儿。坐在第一排方凳上的女队员们,全都左右手叠搭、放在腿上,显得很齐整,但过于拘谨。脚上穿的鞋却是八个人四种样,有穿皮鞋的、穿凉鞋的、有着胶鞋的,还有一名队员穿的布鞋竟露着脚趾。

1941年9月,第二次长沙会战以后,战场上运送下来大批伤兵。已被提升为名誉大队长的梅国桢,应红十字会要求带第六队来到湖南邵阳,在第41后方医院工作了一个多月。

那是一个极其艰难困苦、战乱动荡的年代,却正是梅国桢这位恪守医生天职、虔诚基督徒的人生意义的最高体现,是梅国桢在尖锐剧烈的民族危亡时刻,慷慨赴国难的一次超越性的选择。这种选择,注定要将梅国桢个人的命运,与中国抗战、东南亚战事紧紧地联在一起。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捅在了美国牛仔的屁股上。美国人嗷嗷叫着、挽起英国人的臂膀共同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这年年末,中国战区统帅部成立,蒋中正担任最高统帅,指挥中国战区及其本战区的盟军共同对敌作战。

次年春夏之交,日本侵略军在缅甸伺机采取攻势,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攻占缅甸,切断滇缅公路,中国门户即暴露,既可以一举切断美英援华战略物资、孤立中国,又可以占领美英在缅甸的军事基地,伺机进攻印度,西进与德军会师中东。于是,日本侵略军迫不及待,欲将战争的魔爪伸进我国滇西,妄图沿滇缅路长驱直入,进而威逼陪都重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地处西南边沿的保山,转眼间,从抗战大后方变成战争的最前沿。

中国红十字会来电指示新运第六医疗队化整为零,立即由梅国桢率队,从邵阳战地医院急赴昆明前线医院承担救护任务。

1942年2月,中国以陆军第五军、第六军、第六十六军组成“中国远征军”赴缅抗日。距缅甸毛淡棉失守后大约两周后的一天,滇缅公路上尘土飞扬,旌旗挥舞,车轮滚滚,马达轰鸣。上千辆各式各样的车辆如坦克车、通讯车、铂重车,还有从缅甸赶来协助运兵的英国红头大卡车,犹如钢铁巨龙,沿着滇缅公路,出保山、渡怒江、过龙陵、绕芒市,直奔国门畹町而去。新运第六队除留守队部的人员外,全部随第五军野战医院向滇缅方向推进。

第五集团军少将军医处处长曾济仁带梅国桢去见了军长杜聿明。为了梅国桢在前方伤兵医院进出方便,杜聿明委任梅国桢为“少将军医顾问”头衔,并对梅国桢说:我军与敌军在前方火车站附近展开刺刀遭遇战,可能伤亡极大,我建议你带队前往。梅国桢立刻赶回队里,急派队员上前线。有队员害怕,不敢去,梅国桢发怒了,瞪大眼睛说,不跟军队走,我们算什么战地救护队?凡事一向冲在前的王淑真等护士二话不说,跟着梅国桢上了前线。沿途公路遭到严重破坏,车辆拥堵难行,医疗队便弃车步行,靠肩挑马驮,携带沉重的医疗器械,冒着生命危险,到离前线最近的地方开展救护。

在Yedashe(雅达西)遭遇战中,紧跟在部队后面的救护队员们忘记了一切,不停地往下抬伤员、为伤员包扎、急救。轻伤员经过简单的包扎,马上重返战壕。梅国桢边为伤员进行急救,边指挥护士们将简单处理过的伤员抬到远离炮火的地方。战斗已进入到白热化程度,炮声震耳欲聋,炸开的弹片四溅,硝烟尘土弥漫,不停地有伤员从阵地上运送下来,梅国桢跑前跑后、哪里有伤员就出现在哪里,以至离一线近得都能看到敌人的膏药旗了,王淑真急得一把将梅医生从炮火下拉了出来。

有一天,又从前线紧急转运下来100多名伤兵,当时是敌我两队短兵相接,都是伤势较重的刺刀伤。但梅国桢等医生护士都在一线忙于战地救护,医院里只剩王淑真与另一名护士阿乌,面对如此众多的伤兵、如此严重的伤势,她俩忍住眼泪,紧急处理、缝合伤口。有个伤兵的肠子都掉了出来,她俩将伤兵的肠子塞进腹腔缝上、压上纱布,急往后方转运。经过3小时的突击奋战,将伤员全部包扎、运送完毕。

在缅甸前线,身穿美式军服、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的梅国桢,遇到了任中国战区参谋长兼该区美军司令史迪威将军。史迪威向梅国桢询问了伤兵的情况和运送问题。梅国桢告诉他,一部分伤员由前方向野战医院运送,多半是在夜间进行,因为白天日机较多,危险较大。伤兵到了野战医院,马上进行治疗,然后再将他们向后方医院运送。将军边听边满意地点着头。梅国桢乘此机会诉说药品缺乏等困难。手握美援物资分配大权的史迪威,立即答应支援梅国桢的医疗救护队。以后,梅国桢从美军那里得到了很多援助,如在救护队最先用上的青霉素和血浆,都是通过史迪威将军在云南驿空军基地的美军医疗单位领取的。

缅甸之战历时半年,梅国桢率领的第六队随军救护共52天。这短短的52天,是梅国桢与全体队员们自1939年参加抗战救护以来,最感憋屈、随军节节退却的52天。

在作为军事要隘的12天同古激战中,日空军每天从仰光机场出动百余架次飞机,对同古城的中国军队进行狂轰滥炸,投掷燃烧弹、糜烂性毒气弹无数。同古是南缅平原上的一座小城,人口11万,距缅甸首都仰光260公里,扼公路、铁路和水路要冲,城北还有一座永克冈军用机场,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敌我双方死攻死守,城市被夷为平地,阵地断粮断水,每天都有肉搏战发生,争夺战激烈异常,但是同古防线仍然没有被突破。戴安澜将军指挥下的二百师在强敌面前,表现了罕见的战斗勇气和高度的牺牲精神,毫无动摇或败退的迹象。而此时,自私自利的英国人却抛弃了中国盟友,他们在尚未通知友军的情况下仓皇撤退,把同古侧翼的我军完全暴露给了敌人。由于英军溃退,日军迂回到中国远征军后方,切断了后路。被隔断在缅境的远征军各部腹背受敌,被迫实施突围作战。

同古会战约一个月后,曾济仁找到梅国桢,对英军抛弃盟友的行为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后,急切地对梅国桢说,你赶快带全部伤员先撤,我已准备好两个车皮,不够可再加一二辆车皮,尽量往国境撤。

伤兵救护队撤退得极其仓皇,也极其艰难。前有敌人不断地发起正面进攻、试图阻止我方军民撤退;后边敌机一路追击、狂轰滥炸,以至装载伤兵的火车由前方开到Hsipaw(西保)时,比预计时间晚到整整两天。这里的华侨两天前就已准备好食物与伤兵住处。火车一到达,华侨们如见亲人般热情地接待为抗战而受伤的勇士们,将轻伤员安排在一家电影院里,重伤员则被安置在了“中华学校”内。伤兵们刚到的第二天,接到缅甸通敌分子告密的日机就轰炸了Hsipaw,很多平民遭到袭击,电影院被炸起火,住在学校的重伤员们则侥幸逃过一劫。敌机刚一飞走,梅国桢立即征用了当地医院,救护队员们迅速将被炸的伤病员抬到手术台上,连续做了几十个手术。

历尽艰辛、将第五军的伤员们撤回到祖国的第六队,来到了保山,在原空军招待所的地址上,建立了医疗队队部和保山伤兵医院,一下子收治了100多名伤兵及疟疾患者。

“保山惨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保卫惠通桥的守兵少尉因炮伤来队疗伤,他告诉梅国桢及救护队的队员,敌人已到怒江边,有过江的动向,你们赶快走吧。队员们马上收拾医药器械,动身撤退。刚出发没多久,救护车爆了胎,梅国桢在交涉征用卡车的时候,一颗炸弹呼啸着落了下来,年轻的刘司机耳听怪异响声迫近,一把将梅推倒在车下,使他躲过一劫,从此,他视刘为亲兄弟。在拥堵不堪的路上,由卡车拉着救护车及第六队医生护士们,经过两天两夜的艰难转移,终于来到了云南驿,在前航空学校初级班医务部旧址上,医疗队设立了门诊部,为附近官兵诊治疾病;到附近村中,为村民治疗砂眼、接种牛痘、接生以及做防疫工作。门诊部的后面是一排草房,因房间太少,只能7人住1间。比起生活条件来,他们的工作条件更艰苦,没有病房,没有手术设备,没有足够的医护人员。头两天,医疗队接待了一位病员——美军航空队的一名飞行员,患“急腹症”被送来。在非常简陋的条件下,技术熟练的朱医生为其主刀手术。那飞行员是个大块儿头,而病床太短,他的两条腿长出床脚有8寸,护士就在床脚处接了凳子。术后第二天飞行员就下地了,因为病床太窄小,他感到很不舒服。第4天,这位飞行员被送往昆明疗养。

就在老百姓从保山向后方撤退的时候,第七十一军三十六师疾速到达怒江,凭怒江天堑与血肉之躯坚决扼制了日军的进攻,阻敌于怒江西岸,并与敌隔江对峙了两年之久。军队守住了阵地,保山始处于稳定状态。

重返保山,梅国桢将第六队分成6个小分队,在中国红十字会和美军飞虎队野战医院的支援下,充实了抗虐药品及防疫疫苗,6个小分队分散到楚雄、云南驿、下关、永平、瓦窑和保山等地,日夜加班为当地民众进行疫苗注射。梅国桢在此时,却因劳累过度、抵抗力下降,也感染上了疟疾。一连数日,时而高热如熬炎夏、时而高寒如坠冰窟,轮番折磨着他平素健壮的身体。病还未完全康复,他又开始巡回医疗。直到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12月,他到英国进修肺科时,因疟疾复发,在医院住了三个星期,才算彻底治愈。

七十一军野战医院随军到达,与医疗队成为邻居。梅国桢向驻军要求补充医务人员,并接受了七十一军上校军医孟处长关于与他们合作的建议。梅国桢提出开办军医训练班、巡回医疗、在其野战医院开辟平民病房,钟彬军长都给了全力的支持,提供了很多方便。宋希濂、钟彬还以军长名义,分别授予梅国桢“少将军医顾问”的头衔,以利其开展军地医疗工作。前后两个星期,梅国桢又有了两个头衔,很感得意与荣耀,认为自己先从医疗队队长荣升为名誉大队长,然后被杜聿明委任为“上校军医顾问”,现在又获两枚“少将军医”军衔,美式军服穿在身上,多么威风。但他哪曾想到,就是因为这些个未经正式铨叙、未颁发委任状的名誉头衔,使他后半生受尽磨难。

怒江前线稳定后,红会医疗队、英国公谊救护队及卫生署医疗队都来到保山为伤兵做治疗工作。梅国桢便安排六队一部分队员到前方去参加救护,一部分人在保山医院继续工作,另一部分人在城乡开展巡回医疗。这年10月,梅国桢带了一个小队到滇西巡回,一位姓孔的教师和其妻子给他们做向导兼翻译。这夫妇俩是内地会的传教士,在高黎贡山住了十几年,熟识地方情况,当地人都认识。他们由瓦窑启程,经过了街头巷尾到处响着“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流亡三部曲”等抗日歌曲的漕涧,到过只有一条小街、一到晚上每一间房都有乡民在吃鸦片、以此攻“瘴气”、使人不打摆子的六库,最后到达怒江上游的栗粟山区。这里疟疾猖獗,每天的患者以百计数,尤其是恶性疟疾,死亡的事天天发生。疟疾是一种很古老的疾病,滇西人叫做“哑摆子”,是由疟原虫经按蚊叮咬传播的传染病。临床上以周期性定时性发作的寒战、高热、出汗退热以及贫血和脾大为特点。面对众多疟疾患者,梅国桢只有向美军医疗机构或中国红十字会求援要求抗疟药品,以补充急需。

一个多月里,梅国桢及队员们时而靠两条腿跋山涉水、时而骑边民送来的马匹越岭过涧,翻了一座又一座山,从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从六库、由望、曹涧直到滇缅交界的小村庄片马,为边民巡回治疗疟疾、手术治疗砂眼引起的睑内翻等多种疾病。需要施行手术的人太多,患者常常跟着医疗队,从一个村跟到另一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