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后405的门再次被敲响,网游迷一脸铁青的打开门,粗话刚要骂出口就活生生咽了下去,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三名学校派出所的警察和两名学生社区管理处的男老师。
他们也是来找余仕的。
余仕每周这个时候都会去学校游泳馆锻炼一个小时。虽然他已经不是体育生,但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很在意。
自从偷SAAB失手之后,他在学校深居简出了一段时间,对女友号称身体不舒服减少约会次数,游泳也一度中断。直到最近发现没有风声了,才继续自己的老习惯,所以他今天多游了一个小时,终于心满意足的离开游泳馆骑车回宿舍。
南区11号楼和莫尚桑他们的4号楼截然不同,属于后来新造的楼型,共有12层,停车库则造到了地下一层,大楼的四台电梯里有两台通到地下,方便学生进出,不必专门到一楼再坐。余仕停好车子,提着塑料袋走进电梯,摁了八楼按钮,电梯门在快关上的瞬间却被伸进来的一只手挡了一下。
骆必达走进电梯,却摁着开门状态的按钮不放,看着一脸诧异的余仕,语气凝重道:警察在楼上等你。
之前他在805吃了冷钉子,只得转身走向电梯,路过走廊窗户时看到一辆警车缓缓停到楼下,下来几个警察之后警车开到了楼后面。马贼心知大事不妙,便下到地下车库等余仕回来,截住他的自投罗网。余仕听完关于DV录像的内情,脸部肌肉一阵抽搐,但终究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平静:果真是天要抓我。
骆必达看看他的自行车,再看看车库出入口,说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至少,你还能有几小时的自由。
余仕摇摇头:现在有自由又能怎么样?终归还是逃不掉的。正说着,他手机响了,拿出来愣了半天,终于接通。
“喂,是我……我在宿舍,对,一起吃晚饭?不……不了,有个朋友大老远的过来,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对……是男生,男生……”边说着他便走开几步,背过马贼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生日礼物?对,我们说好的……改天再去买吧……改天,反正离我生日还有好几天,不急,嗯,嗯……我知道了,知道了。”
通话的最后,他踌躇许久,忽然以无法预料的温柔,对电话那头喃喃道:
“我也爱你……”
挂了电话,男生站在那里很久,只能看出呼吸的起伏,然后终于缓缓转身看着骆必达,眼眶已经干掉:快走吧,被别人看到了会连累你。
骆必达淡然而坚定:你是我朋友,我和你在这里说话,天经地义。
余仕嘴角一牵,他已多年没有听到这种话,点头道声谢,便转身朝电梯口走去。他清楚,自己在劫难逃,为了不连累骆必达,只能自投罗网。
而他走向电梯时的背影,让马贼隐隐感到似曾相识。
肖子龙似乎也在劫难逃。
当时骆必达看着空地中央那个横握木杆右肩低沉的身影,一幕幕过去的场景在他脑海中回现,然后发现自己认识肖子龙这么久,的确从未见过他下车走路,每次他不是坐在地上就是骑在车上,所以根本看不出他的腿脚有缺陷。
围在马贼四周的几名西城八旗也愣了片刻。他们实难想象这么一个放在平时肯定被自己歧视和嘲弄的瘸子,骑在车上就宛如换了个人,左冲右突和八骑周旋,一柄拖把杆一根环形锁在他手中也成了利器,刀不砍人也能使对方坠马,搞得威震市西的西城八旗两人昏厥两人骨折一人轻伤,可谓折损过半。
如果今天不能把肖瘸子打得半死,今后这八个人可就再没脸面出来跑了。
幸而他已经落马,站在平地上的马贼就是龙落平阳龙陷浅滩,在劫难逃。
想到这里,方才将肖子龙撞下马的一员西城八旗给了边上同伴一个眼色。他们两人是亲兄弟,一起出来混,在车子上的配合也特别熟练默契。对方很快理解他的意思,脚下使力,便一左一右并排着朝马贼冲来,离到目标还有两三个车身时,间距骤然缩小,两车相隔不过半米。
这是他们苦练许久的一招,那半米空间就是要把肖子龙夹在当中,左边的人右手执棒由上往下砸,右边的人左手执棒由下往上撩,皆是最合理的骑兵对步兵砍杀方式。击中目标后两车便会立刻急转弯,各自向左右拐去,防止没击中目标的话被对方反击——但这个可能很小,因为当中的目标无处可躲,要逃也逃不过车轮。
可是肖子龙没准备躲,更不准备逃,相反,他还是双手横握木杆,然后猛地向前冲去。
两名西城八旗的攻击动作是精确计算好的,但精确的前提是目标站在原地或者转身奔逃,而不是朝他们冲过来。肖子龙的行为破坏了他们的动作节奏和全身协调,上抬的手臂未落下,下摆的手臂未升起,马贼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手里横着的拖把杆重重顶在二人胸口。木杆带来的力量甚至盖过车子的冲击力和惯性,虽然“喀嚓”折断,却将车座上的两名骑手硬生生顶得向后凌空飞去最后摔到地上。两辆无人的自行车比他们的主人多滑行出几米远,也终于双双倒地。
两名坠地的骑手之一在落地时摔坏了尾椎骨,无法爬起,另一人却抄起地上的棒子,连同剩下的同伴一起朝肖子龙杀来。肖子龙边舞着折断的木杆边往后退,接着就听到初中生的喊声。
原来趁着刚才的功夫,骆必达灵机开窍,用捡来的钢棒被削尖的那头连割带戳,终于弄断了捆住自己的麻绳获得自由,此刻正欲骑上车子过来帮肖子龙。肖子龙眼睛血红,朝他吼道:别过来!快去叫警察!快!快!快!
正往这里冲来的骆必达一怔,接着看到西城八旗里现在唯一骑车的那个人一脸凶煞的看着自己,对自身的能力终于有了清醒认识,连忙调转车头。
那个骑手本想绕到肖子龙背后包抄进攻,现在看到骆必达去搬救兵,顿时目光一寒,用牙咬住钢棒,双手擒把,准备快马加鞭向少年追去,却被同伴喝住。
他们要对付的是肖子龙,不是那个小毛孩子。况且最近的派出所到这里也有一段路程,这些时间足够解决肖子龙。毕竟现在是三人对他一个,那根让他们吃足苦头的木杆也折断了,在平地上他只有劣势。想到这里,那个骑手又转回来,停车下马,从嘴里取下钢棒在手里耍了个花,和另外两人一起包夹住瘸子马贼。
肖子龙也清楚这一点,此刻却毫不忧虑,而是从口袋里摸出半根口香糖,也不撕包装纸,直接扔进嘴里咀嚼起来。
那个小子应该跑远了吧。他想。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所以不能让他卷进来,绝对不能。
马贼咽下那半块口香糖,同时握紧断杆,他的瞳孔里映射着对手刀棒的寒光闪闪,心中却出奇平静。
余仕七岁开始练习羽毛球,十二岁进入初中的体育班,文化课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那年高考他凭着体育特长加分如愿进入这所大学,然后迎来自己的第一次全市高校锦标赛,并一路杀入半决赛。当时和他对阵的是来自用一所学校的师兄,年已大三,打完今年便要退役。赛前教练单独和他谈话,要他给师兄让路,而且言明这场比赛要让师兄赢得轻松一点,为后天的决赛保存体力。
事实证明他的师兄的确可以好好保存体力了,因为余仕上场后二话不说,以凌厉的攻势直落三盘淘汰对手,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
两天后,交通大学体育馆的男单决赛赛场,两校拉拉队欢呼呐喊,气势喧天,然而学校羽毛球队除他自己之外没来一个人,连本该载他过来的校车专班也临时取消。他像匹孤独的黑马,只能一人坐地铁穿过半座城市,来完成自己的荣誉和诚信之战。
实力差距,他终于不敌,屈居第二。对方学校的学生欢呼雀跃,教练冲上来抱住对手,痛哭流涕,气氛感人。很少有人注意到赛场角落,落败者默默理完运动包,然后独自离开。
经历这场比赛,他便在队里受排挤,任何比赛活动的名单里都没有他的名字,教练不给他配备陪练,也没有队友愿意和他对打。两个月后,他终于报名转院系考试,来到门槛较低的人文学院,也搬出了体育生宿舍。
从那之后,球场上少了个孤军奋战的身影,而校园里则多了个神出鬼没的车贼,直到两年后东窗事发。
随着余仕的落网,学校的SAAB失窃案件真相大白。
警察在他的宿舍里搜出了丁字刀、大力钳等作案工具,还有十余把环形锁,以及一些说不出合法来源的现金。这就表明他是惯犯,之前肯定也有作案史,但余仕没那么傻,一口咬定自己是第一次,警方一时也没有办法。
但公众舆论是不需要什么确凿证据的,所有知道这个案件的学生都一致认定这厮恶贯满盈,也许自己当初被盗的车子就是他偷的,纷纷要求严惩罪犯和学生中的败类,还有写联名信要求他当面向大家道歉的。
至于那几个当初撞到于世并且和他大打出手的学生,不但不用负酒后驾车、打架斗殴的责任,反而被学校大肆表扬一通,理由是他们“见义勇为敢于和盗车贼作斗争”,让很多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学校又出了个莫尚桑。尤其劳凯,先被校报记者作了足足半个版面的采访,接着又上了学校电视台的新闻栏目,被副校长亲自授予奖状,并亲切握手交谈——当然事先换上得体的衣服,梳了个保守的发型。
就在广大师生为抓住一个偷车贼而拍手叫好的时候,马贼骆必达也没有闲着。
他忙着还车。
那天在南区11号楼的地下车库,余仕走进电梯,骆必达也跟了进去。
见他惊异的看着自己,马贼解释:你最后的自由时光,不应该孤单一人。
于是便这样一路上升,因为现在不是高峰,到四楼时电梯里又剩下他们两人。骆必达见门合上,忽然问: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完成的心愿么?
余仕思索片刻,手指飞快的摁了下“6”,电梯就停在六楼,然后摁着开门按钮不放,停在这层。六楼住的是社会学系学生,现在都在外地调查实习,所以很僻静。余仕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取下几把交给骆必达:我们上次见面的弄堂,所有锁蓝色环形锁的车子,都是我偷来的。
骆必达扬扬眉毛,余仕讲你别误会,这些车,你若能还给车主,就想办法把他们归还;若不能,就卖掉,或者,让它们为我殉葬。
马贼把钥匙放进口袋:我答应你。
余仕迟疑片刻,问:为什么这么帮我?
骆必达: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能快到让我的前轮刚赶上他的后轮,你是其中一个。
余仕点点头,了却一桩心事,便松开手指,电梯很快到八楼。他步伐迟缓的走出电梯,骆必达最后反问他一个问题: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么?
拥有最后几分钟自由的男孩笑着摇摇头:再见,朋友。
不锈钢门缓缓合上,骆必达看到余仕的脸最后变成一条黑色的缝,然后继续往上升去。
当天下午四点半,余仕被两名警官押着走出南区11号楼,路过的学生都万分诧异的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这个男生犯了什么大罪有这等待遇,好奇的在警车边上围了一圈,很快便被楼管阿姨和老师驱散走,但还是站得远远看着。
余仕被摁着头推进警车后座。司机没开警灯和警笛,车子缓缓穿过南区的主干道,透过车窗他看到放学的学生正骑车进南区,平凡的脸上带着疲倦或轻松,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羡慕。
假如那个开车的警察稍微留意一下后视镜,就会发现从他们离开11号楼起,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便一直慢慢尾随着他们,神情肃穆,宛如跟在出殡队伍后面的侍从。
这是马贼的哀悼方式。
余仕告诉骆必达的那个“仓库”,车子数量虽不多,但都是精品,其中最出众的,却是一辆凤凰牌的城市车。虽然在这座城市里,这个牌子这个型号的车子数以万计,而且价格只要两百块钱,但余仕偷到的这辆,有个绝对非同一般的车主。
外号“豆大师”的窦心文这个人也算学校历史上一大奇葩。
当年教育部把他从一所一流名校的管理层调过来时所有的人都对他很看好,可他担任招生办主任不到一年就给自己“增值”了将近两箩筐的投诉和举报信,学校觉得在运用人才上有必要灵活机动一下,就赶紧让他去负责后勤。
那时学校正好在抓基础的硬件建设,校园里大兴土木,现在的新图书馆就是那时造起来的,由这位奇葩负责内部工程。结果图书馆在夏天便有了这样一个自动杀虫功效:每天晚上大批飞虫冲着大片灯光飞奔进来,但由于所用内部涂料的功劳,使得这些勇敢的飞虫在第二天一早老师上班时已全军覆灭,老师自己也经常被熏陶得头晕目眩恶心。而豆大师对这些反映的回馈是句反问句:“你们没有住过新房子吗?”
除此之外豆大师的政绩比比皆是:体育馆顶端八十盏大灯有五十盏竣工起就不能用,师生在上课时还要担心顶上会掉下东西来;教学楼有一半的窗户开也难关也难,开了不能关,关了不能开;新造的宿舍楼墙体开裂是家常便饭。
当然,新造了一年的大礼堂,其天花板部分当初也是这位老兄一手负责的。于是他的外号由来也就并不奇怪了——豆大师,豆腐渣大师。
和在工作成果的风格相反,豆大师在生活中很节俭,比如他喜欢骑自行车是出了名的。
学校其他中高层领导坐的不是奥迪就是帕萨特,最不济也是普桑,唯独豆大师很少在学校坐车,而是骑了辆凤凰城市车在校园里来来往往,并且还专门找人在车身钢管上用涂料写了学校校训,以此增加效果。为此校报编辑曾经给了他一个专版报道,刊登了豆大师和他爱车的照片,起的标题连编辑自己也看不下去,赶紧送上头交差,省得心烦。
但那期报纸却格外受学生欢迎,从前派送给别人都没人要看的校报被人抢着取走,至于拿走后都用来做了点什么,就八仙过海了。当时余仕也抢到了一份,然后盯着那辆车观察了许久。
仅过三天,这辆写着校训的凤凰车就被盗了。
爱车失窃,豆大师高调的大发了一通火气,一面指令北门派出所尽快追查,一面又表示不舍得买新车,所以只能以学校赔给他的车子代步。一年之后,豆大师已经荣升后勤主管,屁股也坐习惯了帕萨特轿车的软座垫。但就在那起SAAB盗车案破获后不久,他自己的爱车忽然就回来了。
只不过,回归的方式有点特别。
首先是豆大师的办公室秘书收到一份快递,寄件人后来被证明根本不存在。
快递的盒子里装着一个自行车铃和一只脚蹬子,另外还有一封信,告诉豆大师他当年失窃的爱车将陆陆续续回到他的身边,希望他注意查收。豆大师一开始自然把它当作一个恶作剧。他也知道自己在这所学校的口碑和地位,犯不着为了这种事情大肆张扬。
然而第二天一早,一个孤零零的自行车前轮便出现在行政楼门口,用一根环形锁锁在大门台阶的不锈钢栏杆上,还贴了张纸条,上书“豆大师爱车”五个大字。纸条自然被立刻撕下,但是打开环形锁却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学校派出所的人终于用大力钳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