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贼素来行事狡猾,万没想到是菲却在这个问题上摆了他一道,只能把每个月的还款额度提高到一百五,让是菲赚那共计二百五的利息钱。可能这么高的利率连上天也看不下去,所以在骆必达过上按揭生活的第一个月付款那天,便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那是这座城市七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很多人一个午觉醒来,外面的世界就换了一个主色调。
时值学年考试刚刚结束,一些思家心切的外地学子已经行李打包提前踏上归途,留下五成学生还在学校处理各种事务,比如简若宁她们外国语学院马上要面临的英语专业四级考试。这是她们英语系四年里最重要的考试之一,没拿到这个证书几乎等于没念英语专业,所以都分外看重。那天下午骆必达在图书馆文科阅览室偶然邂逅她的时候,简若宁已然连续三天保持每日六小时的睡眠。
那天那个经常陪简若宁在图书馆自习的室友正好回市区的家里拿东西,孤军奋战的她随身携带的速溶咖啡和牛磺酸饮料不够多,脖子从垂直地面到四十五度倾斜最后到搭在手臂上,练习卷上的单词越来越大,MP3耳机里的英语听力对话却越来越轻,最后终于读音渐远字母模糊,清醒的阵地彻底失守。十五分钟后黑甜一梦的简若宁醒了过来,发现原本披在椅子上的外套盖在了自己背上,摆在桌子上的手机被放进了她的大笔袋,最后她又反应过来耳机里没声音,低头一看发现MP3被摁了暂停播放键。
她飞快地起身四处张望,发现文科阅览室的这一角没什么人,再走出去一点,只有几个学生很老实的坐在那里低头看书,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点什么。
尽管如此,简若宁的下意识里已经有一个最大嫌疑人。
下雪那天的上午,骆必达刚把这个月的按揭还掉,所以没闲钱去西门外的网吧看电影,只能跑到图书馆找点杂志和书报来打发学年末的时间。
文科阅览室在平面上呈U型,唯一的出入口在字母的一只尖角上,所以另一只尖角就是死角。骆必达锲而不舍的把U字里的书架兜了个遍,终于注意到最靠里的那张桌子上趴着的身影是那么熟悉。他手里拿着本书轻轻走近过去,从侧脸便认出是简若宁,以及意外的收获——明显的黑色眼袋。
骆必达睫毛微微一颤,扫了眼桌子上的东西,便知道了原委。虽然学校现在人不多,但像她这样睡在那里,手机MP3放在桌上,阅览室里也没有监控探头,是极其危险的。飞速替她做完安保工作的马贼迅速离开了文科阅览室,到楼下图书外借处借了两本小说才走出图书馆大楼。
此时的校园外景已然是北国风光,全然看不出江南吴越的影子。地上全是积雪,虽然很薄,但骆必达还是很明智的没骑车,踩着积雪一摇一摆走向水秀食堂,一路上目睹不少骑车学生刹车不及相撞或者刹车过猛侧翻落马的活剧,幸好都没什么人员伤亡。
刚走到水秀前的马路上,便看到那辆眼熟的老坦克载着年已花甲的主人走着微妙的S形路线而来。
老人头发和肩膀上落满雪花,两次有惊无险的和迎面而来的冒失骑车学生擦肩而过,最后手脚并用作刹车,这才稳稳停在食堂边上的停车区。骆必达看见他踩着雪泥走进水秀,知道不可能赶在他前面,便来到老坦克边上。停车区这里还停了几辆汽车,车身覆盖着偏厚的积雪,从几个角度遮住了马贼。他蹲下身,把老坦克后轮的气门芯轻轻拧松了,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气体外泄的声音,过了两三秒,才把气门芯重新拧紧。接着他移到前轮处,如法炮制,并且还把前轮刹车的蟹式钳掰松了很多。
在别人看来他做的这些像是恶作剧,但其实都是雪地骑车的安全预防措施:气只放三四成,因为气少的轮胎容易根据外部的地形变化而变化,黏性大,重心沉稳,限速的同时也不容易打滑;刹车只松前轮,因为在湿滑的地面上行驶,前刹车假如太紧,车头容易因为惯性失衡而偏向,人就会侧翻摔倒。
两分钟后,马贼看到老人抱着用棉布裹好的饭盒走出食堂骑车离开,自己正准备进食堂,却忽然想起之前忘记借一本专业参考书,于是便只好返回图书馆。
谁知刚走到图书馆的后门这里,就看见那里围了一小圈人,不时有叫骂声和哀求声传来。他本不是喜看热闹的人,但走后门最近,便只能路过那里,顺便往圈里看了一眼,发现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学生在痛揍另一个男生,边上围观的人并不去阻止,反倒有几个人为之叫好。骆必达正一脸纳闷,围观群众里有人叫住了他,竟是陈镇,这场闹剧的起源方才真相大白:原来被打的学生是偷车贼,下手的时候叫车主发现了,于是也不管报警,总之先打一顿再说——想来那两男生也不是第一次车子被盗,而围观的学生里有不少人也当过失主,于是揍得分外同仇敌忾、团结一心,自然也就没人上来阻止。
骆必达看着落网车贼的脸蛋上一片灿烂,并且是被两个男生一左一右夹攻,逃遁不得。而看正义执行者们的拳脚快速又准确,骆必达估计应该是学校散打队或者武术队的人,心里却波澜不惊,脸上毫无表情。严格意义上来讲他们不是同类,所以也不必有同类的同情心。但他厌恶这样赤裸裸的暴力,在大冷天看这种活剧简直是自虐,正要拉着陈镇走人,一扭头却看到出了图书馆的简若宁朝这里走了过来,脚步便凝住,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群吸引过来。
刚来乍到的简若宁显然被这样的动作片现场弄得怔了一下,摘下MP3耳机后从两个男生嘴里的叫骂声里多少明白了点什么,捂着嘴看了一小会儿,脸色渐渐和屋顶上的雪一样白,似乎实在不忍心继续观赏,便扭身而去。骆必达轻叹口气,也懒得拉上看得津津有味的陈镇,有些疲倦的调头离开。
然而没走出三五步,他就听到厮打的声音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声:“你们别打了!”
向来听觉敏锐的马贼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立刻转回去,看到简若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回来,插在一个男生和小偷之间。虽然她的个子不能跟对方同日而语,但对方毕竟不会对女生动粗,只是一脸诧异:“你干吗?他是小偷!”
简若宁本来可以说诸如“打人不对”或者“你们可以报警”之类的义正词严,但她居然什么也没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自己的半路杀出似乎仅仅是因为出于一种偏执或者说保护的冲动……想到这里骆必达忽然眉毛一皱——他刚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偷车贼方才求饶和哀叫的声音,和自己在电话里的嗓音竟有着好几份的相似。
然而他没有机会去验证这个猜测,简若宁那里就又发生了变故。另一个男生趁着她和同伴对峙的空隙,将坐倒在地上的偷车贼连拎带拖的拽了过来。简若宁听到小偷被拽走的呻吟,想要回身阻止,却拗不过对方的劲大,搞得上半身重心不稳,左手肘勾着的坤包不小心摔落在地,那个莹绿色的MP3也跟着掉在了地上,宛如过早坠落的绿叶,即使在被踩过的雪地上也显得分外刺眼。
这个时候陈镇倒先看不下去了,连忙插进圈子做和事佬,边上的人见到有女生被牵连进来,同情心纷纷复燃,也七嘴八舌的开始劝说。简若宁的注意力却没在这局势变换上,也顾不了地上的包和MP3,而是趁这个时候蹲下来对那个小偷道:
“你是不是马贼?”
偷车贼早被打得诚惶诚恐,甚至紧张得有点神智错乱,但关键问题还是比较清醒,立刻摇头否认。简若宁的猜测被打破,以为他是完全被吓到了,只能循循善诱道,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
小偷一脸苦相,终于开始讲话,却是一嘴哭腔:我不是这里的人,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我是第一次,饶了我吧……
简若宁看着他满脸的狼狈和污渍,心有不甘,还想问什么,忽然警笛声传了过来,想是之前就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于是她只能眼看着武装保卫处的校警和保安很程式化地将三人全部带走,剩下的看客们一哄而散,而自己则慢慢捡起地上的坤包,拍掉上面的积雪。由于神思恍惚,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原先掉在地上的MP3已经被人塞进了坤包外侧的小袋,一如半小时前她的手机被同样的人塞进笔袋。
骆必达看着简若宁渐形渐远的背影,不知道是该跟上去还是独自离开。
她此刻会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么?
马贼不得而知。
傻瓜。傻瓜。
正走神,到附近取自行车的陈镇走了回来,却没先招呼骆必达,反倒“哟”了一声。骆必达顺着他的惊异目光看去向路边的灌木丛。冬雪已经覆盖了枯黄的枝干,和草地上的雪几乎连为一片,所以那个黄白杂色的瘦小身影才能引起陈镇和他的注意。
是一只猫。
它就匍匐在教学楼水泥墙外围的空调通风口附近的灌木丛边,显然是想取暖。可这栋楼的教师休息室此刻关门无人,所以没有暖风从出风口吹出来。但它似乎走不动了,眼睛耷拉的宛如两道缝,像一个毛球蜷缩着。骆必达知道学校里野猫无数,春天歌喉嘹亮的叫春,冬天默默无闻的冻死,皆是自然规律。只是假如没有忽然起来的大雪,也许它还能多活一些时日吧。
陈镇却已经弃自己的跑车于不顾,轻轻走到灌木丛边,吹起一声长而轻缓的口哨。陈镇家以前养过好几只猫,所以对这种动物是很了解的,他的口哨声起了作用——像是被枪声惊醒的战士,那只猫猛地抬起了头,原本眯成缝的眼睛瞬间恢复了猫科动物的圆润,在那里睁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张开身子一步一步朝吹口哨的陈镇这里走来。骆必达这才发现它的身体其实很长,只是前面为了保暖蜷曲得很彻底,所以眼前这只缓步走来的猫少说也有十岁。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知是因为雪地冰冷还是年纪偏大。
陈镇很小心的把这只猫抱到怀里,讲,原来你还在啊。
骆必达:你认识它?
陈镇:前面那个偷车贼下手的时候,就是因为有它在一旁发疯的一样的狂叫,才引起那两个男生的警觉——说起来,这老猫还是很有灵性的。
骆必达看着陈镇轻轻摸它的脑袋,问:你估计他多大了?
陈镇左看右看一下,像是专家权威一样:少说十二三岁。
闻者心中一惊。猫的理论寿命在十二到十七岁,但能活到十五高龄者少之又少,何况野猫寿命远少于家猫。眼前这只猫没有死于疾病、寒冷、饥饿、同类相残、车祸或者捕猫人,竟能活到十三岁,已经是大奇迹。陈镇摸着它皮毛下那些打架留下的伤痕,却发现它自始至终没有叫过,便拍拍脑袋。猫似有感应,只是以爪挠袖,嘴巴大张舌牙并现,似在嗥叫却无声无息。
陈镇不由皱起眉头,道,怪了,前面还听它警报器一样的乱叫,现在却这么温顺。
那猫听不懂陈镇的话,却只是扭过头一直盯着骆必达的脸,好像在看一块咸鱼干或是一盘牛奶。马贼被它盯得心里一激,回头去看简若宁离开的方向,伊人早已无影无踪。他心中怅然,再回头,却见陈镇把猫往单肩书包里放,不由诧异:你干吗?
陈镇讲当然是拿回家去养,否则不出一天它肯定冻死在这里。骆必达说你真是有空。陈镇却不以为然道:这年头,人情冷暖,太多东西不靠谱,就像刚才,前脚你还骑着车优哉游哉过来,搞不好后脚那车就让贼骨头给偷了——这年头小偷多啊,偷车偷钱偷创意,偷魂偷人偷成绩,哎,还是养只垂垂老矣的猫比较牢靠,自己走不了,别人偷不掉。
骆必达知道陈镇这是在学生会和团委混迹一段时间后的牢骚和感悟,但他关心的却是偷车:你很讨厌偷车的吧?
陈镇推着车讲废话,随即拍拍自己的跑车把手道:你忘啦,当初要没你,我这车早就叫贼骨头弄走了,所以那天我教训顺手牵羊的那小子特别卖力——刚才那劝架的小姑娘太善良,那偷车的又不是她亲戚,一看就是自己没丢过车——对了,老骆你不是说你的车也丢过么?你不恨那偷车贼?
骆必达眼睫毛微微抖了两下,像是要颤去几粒看不见的灰尘,犹豫了半晌才点头讲了两个字——
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