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心月怔怔抬头,看见茶壶里有金色的马闪闪,四蹄飞扬,鬓发须张,似要腾空而去,不由脱口道:“舞马衔杯壶!”
容郁仍是疏淡地笑,“苏姑娘见过?”话说得无比轻松,垂下来的眼帘却在不住打量苏心月,心中反复地想:要不要赌这一把?赌心一起,手心里渗出汗来,不由得默默祈祷:祖先在天有灵,助我一臂之力!
舞马衔杯只是一种壶的造型,市面上虽不常见,在皇室用具中却并不稀奇。常见舞马衔杯壶以银锻造,舞马刻于壶面,摆在容郁身边的这只舞马衔杯壶却是以水晶为原料,舞马以金器雕成,立于壶中央,昂然四视,神骏非常。然而此壶最特别的并非造型,而是壶中金马有辨毒之能,若茶中有毒,则壶中舞马全身尽赤。
当初霜思林的贵客以此壶相赠,苏心月只当是寻常,半点也不在心上,后来琳琅来访,得见此壶,大惊,说:“这本来是我家的东西啊。”
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这只造型奇特的舞马衔杯壶,但是只有唐氏族人才知道它有辨毒之能。
苏心月起身落座,涩声回道:“二十年前曾经见过一次,不想有生之年还有第二次的机会。”
容郁柔声道:“那么你抬头看着我,你说,我和她……像吗?”
苏心月凝视良久,道:“娘娘心里明白,何必多此一问?”
容郁道:“你很会说话,苏姑娘。那么你告诉我,平留王妃到底是怎吗死的?”
苏心月陡闻此言,脸色忽然一白,继而苦笑道:“平留王妃何等尊贵,心月出身低贱,又如何能知?”
容郁轻笑一声,“那么请苏姑娘告诉我,是谁这么大手笔替苏姑娘赎身?”苏心月的脸仍是苍白的,但是反而镇定下来,她甚至浅喝了半口茶,而后缓缓道:“娘娘当真姓容?”
容郁那句问话本是冲口而出,未做过多思量,不想苏心月反应不比寻常,她心中想道:莫非当初替她赎身的不是秦相?心中起疑,口中却只淡然道:“自然,我出身虞州容氏。”
苏心月道:“如此……请娘娘收下此物。”她从袖中取出一物,轻如烟,薄如翼,竟是一卷帛书。容郁双手接过,展开却不见只字片语,心中甚惑。
却听苏心月款款道:“传说东海有鲛人,善织绡。鲛绡比平常丝帛要轻薄数倍,鲛绡着墨即化,所以从来没有人用鲛绡来记事,或者传书。但是琳琅曾与我说,鲛绡不着墨,但是藏血,以鲛绡记事,只有亲族能够看到。若娘娘当真是虞州容氏,不妨先灭了灯,鲛绡有夜明之效,相信娘娘可以如愿以偿。”
容郁握住鲛绡,垂头不语,良久方道:“多谢姑娘。”她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如果不看这卷帛书,她穷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所有努力都只为活命,只为了不被送去关雎宫;可是如果她在看这卷帛书之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退路,不能改变命运分毫,她会不会比眼下更绝望和无助?
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看与不看可能落得同一个结局,可是她仍想知道真相,她不想一世糊涂,像余嫔一样,空负美貌才情,却只能在无心亭里死不瞑目。
容郁灭了灯,果如苏心月所言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绡上,鲛绡陡然明亮起来,光晕清淡,虽不比夜明珠晶光灿然,却也足以视物。绡上慢慢浮出蝇头小字,如胭脂的颜色,只怕当真是鲜血写成。
凝神看去,只见绡上说:
“能看到此书者,应是我唐氏族人。唐氏一族于二十年前族灭,所存不过寥寥数人。唯有虞州一脉,因触犯族规被驱逐,或幸得存。虞州唐氏世代以班辈首字为姓,如我所料不差,看此书者当为容姓。昔日族长有言,唐门不灭,永世不得复用唐姓,不得离开虞州。而今唐门族灭,我以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之名,准许虞州唐氏恢复祖姓,准许虞州唐氏离开故地。”
容郁看到此处,眼中酸涩,竟然落下泪来。家中变故时候她年岁已经不小,记忆中家道艰难,母亲屡屡提起江南富庶,父亲总说:“祖训不许离开虞州,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有次母亲与父亲争执不下,母亲口不择言,道:“你家早就不姓唐了,还坚持这劳什子祖训作甚!”她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问母亲,为什么父亲姓阮,而自己姓容?母亲说,待你长大以后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但是没有等到她长大母亲已经不在了,每每思及母亲一生都没能离开那块贫瘠的土地,她心中就格外难过。
容郁定一定神,往下看去:
“唐氏一门族灭,源始于我父亲。我父亲姓楚,原是陈国皇室后裔,江湖传言陈国被灭时候有大将独孤氏敛财于地下,世代守护,而开启宝藏的地图由皇室后裔保存。我父亲性情疏淡,有寄情山水之心而无复国之志,游历江湖之时遇我母亲唐氏。此时江湖已遍传宝藏事,唐门以怀璧其罪故阻我父母婚事,母亲刚烈,遂与父亲私奔。
此事传扬江湖,众皆言我父亲曾以宝藏地图为唐门聘,于是众所矢之。唐门于江湖之上本就结仇甚多,众人又突起发难,于是唐门于一夜间被灭,遍地残垣,零落尸骨,无人收拾。
斯时我父母已经远离中原,噩耗传来,母亲长泣不止,泪尽而继之以血。后执意回蜀川奔丧,父亲不能阻,乃双双回川,于途中被截杀,父亲力尽而亡,母亲为人所救。
母亲愧对唐门,矢志复仇,其间种种,不忍追述。
如今大仇得报,元凶伏诛,母亲亦随父亲长眠于地下。日后唐门见此书信者,可记于唐氏族谱,但诸事已了,无须追究。
阮琳琅亲笔”
帛书至此而止。血迹凝固,那字迹也一行一行消失,终于又恢复到先前的厚灰色,不留半点光泽。
原来琳琅姓阮,竟是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以班辈首字为姓,作为一种惩罚——唐门族灭说到底是她父母的罪孽。只是以后种种,忻禹的念念不忘,柳洛的追根究底,却不是她能预料的了。
容郁心中仍留了无数疑问:仇家是谁,她的母亲如何查出来仇家的底细,又如何报仇,她为什么会成为柠王死士,既然唐门族灭,那么那个所谓的师兄又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她父系家族的宝藏最终花落谁家?她隐约觉得中间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只在仓促间竟是理不出来。
她正要张口问苏心月,忽然门外传来知棋的声音:“娘娘,皇上驾到。”容郁将鲛绡一卷,放入袖中,不慌不忙亮起灯,低声道:“委屈苏姑娘了。”
忻禹大步走进来,容郁领了苏心月行礼。他含笑扶起容郁,目光从苏心月面上扫过,身子一僵,笑容顿敛。
容郁解释道:“小月姑娘精通音律,臣妾特留了她在宫里指点一二。”
忻禹瞠视她片刻,冷笑一声,道:“原来是苏姑娘!”“苏姑娘”三字入耳,容郁的心蓦地一沉,忻禹不等她开口,随即便吩咐知棋:“领苏姑娘下去,好生安置了。”知棋应了,向苏心月伸手道:“苏姑娘请随我来。”苏心月奇异地看了忻禹一眼,默然去了。
房中只剩下忻禹和容郁,仿佛空荡了许多。容郁见忻禹面色不善,自去取了粥食过来,柔声道:“今儿可累着了?”忻禹不答,取了乌木箸,低头方吃几口,忽然将食盒一推,猛地站起来,只听砰的一声,食盒中碗碟尽碎。容郁惊骇失色,哪里还敢说话,扑通一声就地跪下,道:“陛下!”
忻禹不理她,默然坐了。过得一盏茶的工夫,忽又站起来,在室中紧走几步,到窗前,一推,窗外凉风习习,荷香馥郁,连跪在地上的容郁都觉得心神为之一振。却听忻禹道:“起来吧,再给我盛一碗粥。”容郁跪得久了,腿脚麻木,站起来一趔趄,自己扶了墙站稳,慢慢走出去取粥。
粥香甚浓。忻禹先前心绪起伏,这会儿倒是胃口开了,不多时就把满满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他不说话,容郁也不敢开口,只反复揣摩方才形状,想道:皇帝必然是见过苏心月的,必然是苏心月也让他想起什么才如此发作。又想到忻禹素来阴沉,喜怒等闲不行于色,这般在自己面前发作说来还是第一次,是不是意味着他正逐渐将自己当做最亲密的人?容郁心中甜一阵苦一阵,寒暑交加。
忻禹默坐了一会儿,忽道:“容儿,方才吓到你了吗?”
容郁回道:“陛下心中有事,容儿若能分担万一,那也是莫大荣幸。”
忻禹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回答,自顾自出了半天神,说道:“时隔二十年,想不到还能看到故人。”面上忽现癫狂之色,喃喃道:“琳琅、琳琅,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他在忽然之间发现故人犹在,而琳琅竟已长眠于地下二十年之久,生死两茫茫。他在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余年如何挣扎度过,又如何竟与这许多与琳琅酷似的女子纠缠,不得解脱。一时胸中大恸,心伤如死,忽然指间刀光一闪,就要向心口插去——
变故猝起,容郁一见之下魂飞魄散,抢上一步,大声道:“陛下!”
忻禹闻言一惊,刀锋微偏,鲜血即时涌了出来。容郁只觉得腥气一冲,眼前直冒金星,哭道:“陛下!”一时手脚俱软,惊惧已极。忻禹伸手按住她道:“别怕,朕……无事。”容郁这才稍稍缓过神来。
刀伤不在要害,只是血流如注。
容郁勉力稳住心神,道:“传御医吧。”话出口才发现抖得厉害。忻禹摇头道:“莫怕,听朕的话,让下人去问御医要金创药,就说……你不慎伤了手。不要让外人进来。”
容郁随手取了绢帕给忻禹简单包扎,将他扶至床上半躺,取了金创药,又交代知书如此这般,然后就急急赶了回来,看见忻禹神色安详,血已经止住了,心下才安,忽又看到忻禹伤处的绢帕,脸色微微一白,原来她在慌乱之下竟误将琳琅的帛书当做绢帕给忻禹裹了伤,好在鲛绡只认亲族之血,没有现出字来。
忻禹靠在床头,见她神色慌张至此,不由微笑道:“容儿你过来。”
容郁靠近他坐了。忻禹道:“方才……竟像是被蛊惑了,已经没事了,容儿你不必担心。”他说一句,容郁应一句,心中后怕,若是方才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忻禹道:“今儿你留下的那个小月姑娘,朕原是认识的。那时候朕也荒唐,随一帮公子哥们去霜思林听曲子——霜思林,你听过吗,二十年前那是京城最红的青楼,小月姑娘原来叫苏心月,是霜思林头牌。据说苏心月出身原也不坏,后来家道中落,因母病,自卖入霜思林,因天资出众,又调教得法,所以颇有些名气。
但是真正声名鹊起却还是得少相秦祢之力。
都说是名士风流,秦祢也有这个毛病,时人皆传,如在相府找不到少相可以直接去霜思林。
那日苏心月刚从酒席归来,微带醉意斜倚在床头,听下人报有客人,心知这等时分还能得妈妈允许入门者定非常人,于是挣扎着起来,奈何酒力未散,娇弱不胜,只随口敷衍。那客人也怜她酒后神倦,并不久留,坐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去了。
过得几日京城便有传少相新文,中有绮丽之句,道是“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于是京城人纷纷猜测语中女子身份,盛传此女貌若天人。
以后秦祢频频现身霜思林,与苏心月诗酒相和,盛赞苏心月之歌,苏心月因此在京城名重一时。
这一段才子佳人,容儿你看如何?”
忻禹极少说这么多话,容郁心知他是心情激荡之故,事后若是想起来,只怕又后悔失言。因此仔细斟酌,方才应道:“都说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苏姑娘能得入秦府,也算是造化了。”
忻禹道:“你说得不错,暮去朝来颜色故,商人重利轻别离。苏心月这样的结局,不知多少风尘女子梦寐以求。”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又道:“秦祢与苏心月两情相悦之时曾被外调为官,苏心月独舟相送,一送竟送出四五十里,直到秦祢再三劝说才依依回京,回京后不肯见客,鸨母逼她,她就以死相应,在京师一时传为美谈。”
“后来呢?”容郁忍不住追问。
忻禹睁眼对她笑一笑,道:“后来秦祢回京,家里给他定了亲事,是谢家大小姐。苏心月虽然心如皎月,却也无可奈何。幸而有人仗义替她赎身,又将她送与谢家大小姐做通房丫头,一起嫁入秦家。”
停了一会,忽然问:“怎吗不问是谁这样仗义疏财?”
容郁眼皮一挑,道:“那必是荆苛聂政一流的人物,容儿寻常女子,怎敢妄问?”
忻禹哈哈大笑,牵动伤处,又狠狠皱一回眉,说道:“这回你可猜错了,这个荆苛聂政一流的人物却是女子,你必然也听说过——是平留王妃。”言罢又大笑数声,可是容郁听来,那笑声里竟有无穷的悲苦,空落,寂寥。
容郁的目光游离,落到忻禹伤处的鲛绡,心里一跳,她对自己说:我知道那笔富可敌国的宝藏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