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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方客侠坐在地板上看书,老妈说冬天到了,亲手给喜欢坐在地板上看书的我们缝了条奇怪的毯子——把家里所有碎布缝在一起,里面塞上旧棉花被,看起来倒也时尚呢。缝的时候我戴着口罩搜寻碎布,她飞针走线不亦乐乎的。把这条毯子铺到房间地上的时候,我说:“咱们开家店叫垃圾回收站怎么样?”
我看了看手表,觉得空调温度太高了,关低两度。
嘀嘀的按键声让他抬起头来,“关了吧,够暖和了。”
“不行,这天滴水成冰的,一关该冻死了。我妈不心疼电,她只心疼水,水是不可再生资源。”
我得意道:“再说,买了太阳能,洗澡该省多少电啊,开着吧。”
他笑笑,我们就又埋头看自己的书,很久不出声。我无意中端起他的杯子,发现里面是个茶包立刻放下。
四处找自己的杯子时,他开口说:“喝一口茶也没什么不好啊。”
“习惯了咖啡。”
“你喝过茶吗?”
“偶尔,但始终不喜欢那种清苦的东西,就是花茶也不例外。”
“是否很喜欢甜腻的东西?”
“是啊,喝的东西,越甜越好,让它甜死我腻死我,也不要一丁点苦味。”
他就笑,然后给我带吉百利那种浓浓的巧克力冲饮和雀巢美禄,果然把我腻死。
每每这时候,我就净整些苦掉牙的苦丁给他。方客侠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喝进嘴里,喉结一动,自然而然。
后来想起那段时光,总觉得是上天所赐一段只可偶遇不可相求的艳遇。也许普天之下他是独一无二能走进我真正核心生活的人,我们像宇宙里两颗互不相干又遥相吸引的星球,清楚知道彼此的存在,却永不会想要更接近对方。
他平静,我自由,我甚至想过为他放弃一生的婚姻,就这样独善其身,终老书墙下。
冬去春来,有太阳能热水器和方客侠同学的陪伴,我还感觉不到寒意,阳光已经洒满大地。
街上的女孩们,开始陆续不甘寂寞地穿上了春装,艳丽的色彩充满诱惑。
经过艾格那家专卖店,看到橱窗里推出了新款:短裙加运动长筒袜,破洞牛仔外套和嬉皮的挎包。
我站在橱窗前遐思,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真是你?太巧了。”
张天叙说着,笑笑,“逛街吗,一个人?”
“你不在北京念书吗?”
“回来实习,大四基本上没什么课了。”
我这才惊觉,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这么久,“干吗回来实习,北京没有好单位给你待着?”
“我比较恋家。”他说道,比划一下,“可不可以……帮个忙?”
“什么?”
“茜伶似乎很多这个牌子的衣服,我想买件送她,但不知道选哪件。”
我笑一下,朝橱窗努努下巴,“那就送新款啊,又时髦。茜伶那样的好身段,穿什么都好看。”
“她对衣服可挑,我以往送她的她大部分不喜欢。”
张天叙打量一下我说:“你们身高差不多……你试一下如何?”
我摆手,“不了不了,茜伶的尺码,你挑最小的就可以。”
“哦……”他一点头,犹豫地问:“但是,不能让我看看效果吗?”
“你找我当模特,却买东西送他人,我很没面子啊。”
“是这样吗?”他没想到我拒绝得这样干脆,一时有点无措,“那我要怎么样?”
“请我吃饭,然后在我吃的时候把你们的爱情故事告诉我,让我写本小说,让我拿稿费自己买套一模一样的,就行了。”
他信以为真,立刻爽快地答应:“好吧,反正下午我也没什么事。”
我们走进去,服务员取了挂样给我,我把书包外套什么一古脑儿塞他怀里,“等着哦。”
打开门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紧张,可是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迎视所有人挑剔的目光,“怎样啊,张天叙?”
他一边看,一边无意识地点头。
“如果你觉得还行的话就买了吧,我穿都可以,茜伶不知道效果要好多少倍呢。”
张天叙点一下头,“好……裙子,外套,还有围巾。”
他去付款时,那个服务员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来这里买过衣服对不对?”
我说:“那是你认错人了吧。”
走出去的时候,张天叙忽然说:“等拿了稿费,你自己一定要买套一模一样的。”
我说:“哎!还不知道拿到钱的时候这套有没下市呢!不过我穿什么都差不多,凑合也就算了。”
“不啊,很好看,比你身上的好看多了。”
“真的?”
“是啊。”
我大乐,“吃饭去!”
他没有问我茜伶怎么样,似乎胸有成竹地认为他比我更了解她。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他问起,我没十足的把握不把她对高傲表白的事供出来。我真想卑鄙一回,我的理智正和冲动激烈地搏斗。
“毕业以后就不去北京了吗?”
“去是会去,但不会经常在,顶多是去公司那边的办事处出差。”
“打算和茜伶结婚吗?”
他思索再思索,这才说:“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吧。”
我索然无味,早就知道问题多半在茜伶那里。
我说:“你打算让她这样玩多久?”
“玩?”
“这么漂亮的女孩,心高气傲、不甘寂寞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如果你指她有很多异性朋友的话,”他说,“那倒没什么,我认为人都是需要朋友的。而且,她的性格本来就很热情开朗。”
我知道他们在理论上都对,而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我并不能说这预感有多么准确,我无法衡量。我只是唯一从头到尾目睹他的人,并且自始至终没有偏离。这样的关注有多少价值,够不够给我足够的勇气,在心底里推翻他们这段有名无实的感情,我更无从得知。
我很想质问他,你凭什么这么坚定地认为你们会白头到老。可他没给我这个发问的机会。他开始淡淡地叙述高中三年里茜伶给他的印象,他穿插在点滴生活小事里对她的遐想。我听着听着,心里顿时又有了另外一种预感。我知道这男人永远不会离开茜伶,即使她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她越幸福,就显得我越发可悲。有几句我实在听不下去,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厚而深的印子,使纸完全通透。
我们不可能有故事。
我们的交集只是通过别人的故事存在。
我终于明白这一点。
为时过早……还是已晚?
齐浩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你干吗,难道我会吃人?
我走到位子上,旁边一个画眼影的女生把粉饼盒拿开,盯着我看。
“裙子哪里买的?”她问。
“艾格。”
“胡说,我没看到有这款。”
“几年前的了。”
她更奇怪,“干吗现在才穿?”
我说:“减肥呀。”
“你以前很胖吗?”她皱着眉头思索,“不记得了。”耸耸肩继续画她的眼影。
齐浩凑过来,“今天卖相不错啊,等下去哪里HAPPY?”
“回家赶稿。”
正说着,方客侠进来,看见我也是一愣。
“早上……好。”
“早。老师叫写的翻译作业你写了没?借我抄一下。”
他不假思索地交出来。若是以往,起码会埋怨我两句不劳而获之类的,今天倒是老实。
我三下五除二地抄完,丢还给他,大模大样地把作业交给课代表。
方客侠并没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我穿得像个小太妹,他早就默认了我是个做任何事情都只凭性情的家伙。
那天晚上高傲看见我时,眼睛面积也无可避免地增大了一圈。但他故作镇定,像对待以往的我一样,手一挥说:“走!”
“去哪?”
“去了不就知道。”
他带我去酒吧,说是朋友开的。我们坐下来不久,茜伶进来了,脸上是我们所熟悉的甜美笑容。她看到我的时候,表情就像第一次见我这样打扮那么惊讶。
高傲拍拍左边的位子,“美女,坐这边。”
一个扎耳洞蓄小胡子的男人说:“瞧高傲美的,左拥右抱一副美人后宫的样子。”
他是这家店的老板,名叫王二,至于是不是真名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王二在我们对面坐下来,故意做出扭捏的样子说:“各位要喝什么,第一杯小店请客。”
高傲说:“少来,今天都算你的!”
王二说:“你想让我开业两天就倒闭?你那海量我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两位美女也这么能喝……”
高傲跷着二郎腿说:“不能喝还敢来酒吧?我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
王二豁出去地一拍大腿,“好!全请可以,但是我得把哥们儿们全叫来,你们陪大伙玩。”
高傲一瞪,“玩就玩!”
我还没明白玩什么,只见王二一声令下,一群男男女女立刻端着自己的杯子拥过来,这张最大的可容纳十来人的桌子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还有的女孩子甚至只能坐在男友的大腿上。
他们开始玩一种叫大冒险的游戏,这个我在电视上见过,每个人抽扑克,牌面数字最大的人可以指令牌面最小的人做任意事,得到指令的人如果不肯,就必须喝酒。
头几轮我们三个的运气都非常好,没有抽到最小牌面的扑克,有回高傲还抽到了最大的牌面。他让一个女孩子把冰淇淋涂到自己颈子上,叫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男友去舔……我的妈,他们竟然照做了,其余人一个劲地起哄,这游戏真是丧心病狂的,我暗地里下决心,就是喝死也不做任何事。
看来茜伶也和我有一样的打算,轮到她被指令做任何事时,对方只问了她一句:“你有没有男朋友?”
茜伶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干了一瓶啤酒,这下那些人更来劲,“咦——肯定有内幕!”
风水轮流转,当高傲也抽到了最小的牌面时,看得出来以王二为首的那群人众志成城地打算把他整死。
牌面最大的主人耀武扬威地说:“高傲,给你个选择题好了,要么亲你左边的美女,要么亲你右边的美女,要亲嘴的那种!”
高傲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来回回,有人趁机叫道:“喂,你带了两个极品哎,该不会一个都不是你女朋友吧?”
我暗自好笑,这下高傲算踢到铁板了,让他尝尝什么叫左右为难的滋味吧。
高傲看到我时,我一挑眉梢,意思很明显,“你敢。”
他瞪我一眼,接下来便没有再犹豫,俯身扳过茜伶的下巴亲了下去。
“哦哦哦哦哦!”
早有人准备好了数码相机,闪光灯频亮。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对他会选择喝酒深信不疑。
一分钟过去了,他们还在亲。我只好放下易拉罐,打算去厕所。
当我拉开门的时候高傲靠在墙上,“喂,不亲一下我很没面子哎——而且又不能亲你对不?莫非你吃醋不成?”
我说:“这么玩太没意思了,我没办法那么平易近人,先走了。”
“周月年,别这么不通情理嘛!”
我对他笑了一下,“我还是喜欢跟你和茜伶三个人在一起玩,下次再见吧。”
他确定我没有生气后,便没再追上来。倒是王二等在大门口,一连串地道歉:“罪过罪过,要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别放在心上,大家玩玩而已,玩玩而已嘛。”
我说:“老板谢谢你,但是我看到这样的场面,就高兴不起来。”
他说:“哎,哎,真的没看出来你是这种性格的女孩子……”
“扫了大家的兴真是对不起。”
王二挥挥手,“以后要经常来玩哟!”
按照张天叙留给我的手机号码,我试着发了个短信约他出来,把我写好的稿子给他看。他和茜伶的故事,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我怎敢轻易交到陌生人面前。
文章存在磁盘里,他接过去,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
“你忙你的吧。”我说,“我也要回学校。”
“我看完一定会告诉你感想的。”他说。
我对他笑,“麻烦你。”
公车开来,他上去前还回头对我挥手。
晚上10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他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啊?”我记得好像没有告诉过他。
“你文章最后有附家庭地址和电话,打扰了吗?”
“没有,你等我一下,我要冲水,马上就好!”
我连滚带爬地奔到厨房去,把警笛叫个不停并不断往外扑水的电水壶插线拔掉,来不及冲进热水瓶就跑回房间,门一关,抱着电话坐到地上。
“好了,请赐教!”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笑声。
“你忘了高中时候的演讲比赛,其实是你赐教我的吗?”
他竟然还记得,这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奇迹。我故作轻松,“觉得怎么样,稿子?”
“我是外行,不敢说哪里有不好,只是结局……”
我一怔,“结、结局怎样?”
“如果真的是我们的故事,那么请不要让主人公那么圆满。”
“为什么呀?”我吃惊,他们不是让人艳羡的一对吗?难道不是所有人都渴望着这样的结局吗?
“周月年,”他说,“我和徐茜伶今天早上刚刚通过电话。中午在见你之前,我和她先见了面,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已经不是恋人了。”
我把话筒压紧耳朵,“发生什么事?是茜伶跟你提起分手?”
“她说有更加喜欢的人,叫我不要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你毫无反应?”
“我不想为难她。”
“张天叙,你听着,”我说,“别那么早放弃茜伶,你知道她的脾气,她有资格见异思迁,谁叫她天生丽质。每个男人都有能满足她欲望的地方,所以每个男人她都不会拒绝尝试。但是那些都不过是尝试而已,她是一个离不开关注的女孩,只有成为焦点她才能鲜活地生长。但谁都有失去光彩的一天,她最后一定会无处可去,你要在终点等她。”
“……她会回来我这里,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当初选择她就该明白,这是绝对不公平的感情。”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平静地问道,“周月年?”
“你自己知道呀。”我笑笑,“需要帮助随时可找我。”
过了良久,他说:“谢谢,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嫉妒得要死,分开了居然言不由衷地奋力撮合。
为何不告诉他我爱他,毫无功利地爱。不敢说永远这样,但起码我一直如此。
我趴在书橱上,脸埋进去。门“砰”地被我老妈踢开,“水开了怎么不灌!你是谁?我女儿周月年去哪了?”
隔了两个月,高傲终于发消息给我。
“明天我生日,来家里做客吧。”
我以为会见到一大堆高傲的亲戚朋友,但我忘了他本身是个讨厌繁文缛节的人。
除了我和茜伶,高傲和他父母之外,来的还有一户人家,夫妇带着儿子,看起来非常知书达礼,我想大概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那对夫妇的儿子叫高玮,上高中,朝高傲一口一个“哥”,管我和茜伶叫姐姐。
高玮的母亲一到就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帮忙,父亲则和高傲的父亲在客厅里下棋。高玮到高傲房间去打游戏,我们随意地参观房子。
茜伶打开钢琴盖,问高傲:“你会弹钢琴?”
“哪年的老皇历了,10岁以后没碰过。”
茜伶偷偷跟我说:“你看看他家的房子,一定很有钱,比中产还要高级。”
我说:“是啊,这个地段,这个格局,恐怕每平米得上万吧?”
茜伶点点头,目光落到电脑桌的两张照片上。
一张是高傲和父母的合影,一张则是和那户人家的。
看得出来,这两家人关系真不是一般的亲近。
茜伶突然说:“哎,小年,你觉不觉得,高傲跟他爸妈并不太像啊?”
我把两张照片一对比,说:“是啊……好像,跟高玮的爸妈倒是有点像。”
“我也发现了。”茜伶低声对我说。
这时高玮跑进来,“姐姐,吃饭了。”他边说边给我们看一架航模,“漂亮吗?哥送我的。”
茜伶说:“你哥对你真好呢。”
高玮笑道:“那自然,他可是我亲哥,不对我好对谁好。”他说着跑了出去。
茜伶很吃惊地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年?”
我已经明白了个大概,说:“他可能是过继的孩子吧。”
“过继?”茜伶耸耸肩,“这种事情现在真的还会有吗?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了,就算有两个孩子,也该过继次子才对啊。”
“那是他们两家的事。”我拍拍茜伶,“去吃饭吧,别让人家等。”
高傲的父亲似乎对我和茜伶都很感兴趣,两个烤鸡的鸡腿分别夹给我俩,连高傲这个寿星都没份。
他母亲则拿出一瓶法国波尔多产的红酒,TavelRose——玫瑰天芳,解释说是路易十四的最爱。
高傲接过酒瓶,给我和茜伶倒了满满两大杯。
“你这孩子怎么乱来啊,不是说过吗,”他母亲嗔怪地拿过一个矮胖的水晶杯,“倒进去的量应该是在杯子平放的基础上,里面的液体刚好不至于溢出来的程度。”
“她们两个都是酒桶。”高傲手一挥,“这种糖水喝上一整瓶也醉不了。”
我和茜伶就只好讪笑。
每个人举起杯子互相碰了一下,高傲对我和茜伶说:“干了它。”
“一上来就干,不会吧?”茜伶觉得这么牛饮路易十四的最爱简直是暴殄天物。
高傲问我:“你怎么说?”
我说:“今天你最大,你叫我干就干。”
他一拍桌子,“碰!”
我们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
“没有啤酒过瘾。”一放下杯子,高傲就感叹说。
吃水果的时候,高傲提议看恐怖片《闪灵》。他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连看《office有鬼》都吓得够呛。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说好,片头字幕的时候高玮问茜伶:“姐你最喜欢什么电影?”
茜伶说:“我喜欢的多了,你呢?”
“也多,《生化危机》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拍3呀!你喜欢《杀死比尔》吗?”
“还没来得及看。”
他们聊得起劲,我把靠枕盖在脸上,高傲一巴掌拍飞。
“大白天的看本来就很没气氛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人,你怕个鸟。”
“不看恐怖片是我做人的原则!”
“去你的原则,你不说今儿我最大吗?”
“不代表你可以叫我去死。”
我看看四周,高傲拉上了窗帘,密不透光,而且壁灯又是幽蓝色,要多渗人有多渗人。他家电视还是超豪华的家庭影院,能把窗户震得直颤那种。
我悄悄抽了张纸巾把耳朵塞上,看到关键时刻,立即闭眼绝不犹豫。
好不容易到了尾声,四个人均安静无比,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是被吓的还是在专心看片子。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听见茜伶和高玮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高傲他妈妈的脸探进来,“你们不出去玩玩,照点照片吗?”
高玮提议去游乐园,被高傲驳斥,说除了他这种未成年人,没人会要去那里。茜伶立刻站到高玮那边,说她也想去试试新建成的过山车。高傲不由得看向我,我耸肩表示弃权,于是我们被迫挤上通往游乐场的专车。
辗转了1个小时才到,已经是下午3点,离关门还有2个小时。
高玮和茜伶急忙向过山车售票点冲去,我和高傲慢慢地荡在后面。
迎面一阵鬼哭狼嚎的尖叫声,高傲挑衅地问我:“怕吗?”
我说:“那么多人坐过了不都没死吗?”
被五花大绑固定在座位上时,高傲大声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种过山车是悬挂式,我们每个人就像水滴一样,是挂在轨道下面的,据说等下会被离心力甩来甩去,连哭爹叫娘的力气都没有。
茜伶开始喊道:“怎么办,我怕!”
“没事没事,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高玮安慰道。
他们两个坐我们后面,我和高傲是第一排。
过山车开始启动,我偏过头对高傲说:“喂,过生日,就高兴一点吧。”
“我哪里不高兴啦?”他刚说到这里,车子猛地冲上一个高坡,然后以丧心病狂的速度沿着圆弧滑下去。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道,声音还没出喉咙就被风噎了回去,硬生生被吹出来的眼泪在脸上滚得横一道竖一道。
速度快并不是过山车唯一的花样,它又来了个海底捞月的倒挂式,一瞬间我头朝下,脚向天,呈现太空舱里的漂浮状态。
“救命啊——”不光是我,每个人都发出这样的嚎叫声。我从心底里祈祷这场磨难快点结束。
最后是一个山洞,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样的速度下,不由得让人担心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说来奇怪,过山车的速度这样快,却在进入黑洞时让我产生时间仿佛凝固的感觉。那一瞬间,我似乎可以把周围想象成随意的空间,只要作出选择,我就能回到过去任何一个时刻。
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有多少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渴望?
但是我能经历的,永远只有未来。
车子抵达站台,我傻傻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高傲推起我的防护杆,我一低头,他正不动声色地把我被风吹起来的裙摆拉到膝盖下面去。
我斜眼。高傲明显察觉到我的目光,故意挑衅地一瞪,“曲线还不错。”
高玮扶着茜伶往休息用的长椅走去,“坐一坐,坐一坐就好了。”
高傲跟着颠过去,冷嘲热讽:“这么没用啊。周月年,我们去那边的高空弹射排队,你们好了就跟上啊。”
茜伶说:“不用那么没人性吧?我要不是中午喝了酒……”
高傲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好像我们两个喝得不比你少。”
去高空弹射买了票,我忍不住说高傲:“干吗那么冷冰冰的,连好话也不说一句。”
“不高兴。”
“今天到底谁惹你啦,瞧你那副看谁都不爽的德行。”
高傲站住,指着自己,“我最讨厌过生日,明白为什么吗?”不等我猜,他又说:“我看见他们就心烦。”
他走到一条长椅前坐下,我跟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可以理解他这样的心态,但总不能眼见着他这样下去,“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对你的亲生父母吗?”
高傲没说什么,找支烟出来点上,喷出一股烟雾,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我一眼。
“她怀我的时候还不到20,又早产。他们说我小时候非常聪明,没到上学前班的年纪,已经会背古诗、写毛笔字。我弟出生那年,大伯和大伯母因为都不能生育,就想从我家抱一个孩子养。大伯做生意很有钱,也最喜欢我,给我买东西从来不皱眉头。我爸和妈都认为他们能提供我最好的成长环境,而且又是自家亲兄弟,就同意了。”
他把半支烟丢到地上踩灭,“开始我妈跟我说,只是去陪大伯他们住。我喜欢大伯,头一点就答应了……反正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管大伯叫爸爸的,他们对我很好,买钢琴,小提琴,请最有名的教授。7岁上小学那天,我没去报到,因为小学班主任是我妈,她和我爸一个是小学老师,一个是中学老师。”
他说:“我没上过一天学,都是他们亲自来家里教我。15岁家里送我去洛杉矶上高中,为了躲开他们,我答应了。整整5年我没回来过,也没给他们打过电话。”
我浅浅地叹了口气。
“真奇怪,周月年,为什么会有父母舍得把孩子送给别人呢?”高傲问我,“你不觉得这匪夷所思吗?至少我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彻底地相信这是真的。”
我说:“我也是。虽然说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我们又不是穷得过不下去,只是买不起钢琴,听不起演奏会,请不起家庭教师,出不起国罢了——那些很重要吗?”
“大概是你小时候太聪明了吧。”我笑着说,“一下子给他们无比高的期望。很多家长砸锅卖铁就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再说你大伯正好有能力负担这一切,又没有孩子,也许他们认为这是天赐的机会吧。”
一群人坐在高空弹射机上大呼小叫,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高傲看着那些带着孩子的家长们,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我不懂,真不懂。”
“你恨他们吗?”
“恨?”他大惊小怪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有恨也就算了。我对他们毫无感觉,就像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果然。我在心里说。
妈曾经跟我说过,她用她的方式抚养我,不管我成年后对她是爱也好恨也好,她都认命,至少那也是一种感情。她最怕的是我对她视若无睹,冷漠麻木得就像对待陌生人,那才是让她万念俱灰的致命打击。
幸好,她说,我没有变成那样。
“他们说我冷血。”高傲说,“我听见他们的议论了。说我怎能这样对待他们,连大伯都觉得我过分,他越是好心撮合我们见面,联络感情,我越嫌烦。每次见面,都跟受刑一样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陷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国人始终认为血浓于水,从一定程度上轻视后天的情感教育。总抱着“等他/她做了父亲/母亲,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类似念头,得过且过。
“说得我好像大逆不道一样。真不明白,明明是他们先不要我的,为什么现在如此热衷于和我修复亲情。莫非是我养父生意越做越大,家产丰厚的关系……”
“喂喂喂,高傲!”我急忙打断他,“这样的想法你还是不要有,更不能说出来。你知道这句话可是跟重磅炸弹没区别,就算是无心的,也够伤人了。”我停了停,补充:“当然了,你跟我发发牢骚就另当别论。”
高傲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可怜的孩子。”
高傲一把打开,“乱摸什么。”
“你从来不觉得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拥有的,对不?亲生父母的关爱,养父母的家财,都不是你的。”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真是个别扭又可怜的小孩。”
高傲吼:“待会上了高空我立马把你弹射出去。”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不管是谁,能伤害你的可能性只是微乎其微。如果你能够主动对他们友善一点,哪怕只是施恩的程度,他们都会很感激你。”
高玮和茜伶从小路另一头走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高傲站起来朝高空弹射入口处走去,淡淡地说:“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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