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鹦鹉赋并序〔明道元年〕
圣俞作《红鹦鹉赋》,以谓禽鸟之性,宜适于山林,今兹鹦徒事言语文章以招累,见囚樊中,曾乌鸢鸡雏之不若也。谢公学士复多鹦之才,故能去昆夷之贱,有金闺玉堂之安,饮泉啄实,自足为乐,作赋以反之。夫适物理,穷天真,则圣俞之说胜。
负才贤以取贵于世,而能自将,所适皆安,不知笼槛之于山林,则谢公之说胜。某始得二赋,读之释然,知世之贤愚出处名有理也。然犹疑夫兹禽之腹中或有未尽者,因拾二赋之余弃也,以代鹦毕其说。
后皇之载兮,殊方异类。肖翘蠢息兮,厥生咸逐。熔埏赋予兮,有物司之。泊然后化兮,默运其机。陶形播气兮,小大取足。纷不可状兮,千名万族。异物珍怪兮,托产遐陬。来海裔兮贵中州。邈丹山于荒极,越凤皇之所宅,禀南方之正气,孕赤精于火德。盖以气而召类兮,故感生而同域。播为我形,特殊其质,不绿以文,而丹其色。物既贱多而贵少兮,世亦安常而骇异。岂负美以有求兮,适遭时之我贵。客方黜我以文采,吊我于笼樊,谓夫飞鸣而饮啄,不若鸡鹜与乌鸢。噫!不知物有贵贱,殊乎所得。天初造我,甚难而啬,千毛亿羽,曾无其一。忽然成形,可异而珍,慧言美质,俾贵于人。笼轩宝玩,翔集安驯。彼众禽之扰扰兮,盖迹殊而趣乖。既心昏而质陋兮,乃自秽而安卑。乐以钟鼓,宜其眩悲。盖贵我之异禀,何概我于群飞?若夫生以才夭,养以性违。客之所悼,我亦悼之。我视乎世,犹有甚兮:郊牺牢豕,龟文象齿,蚌蛤之胎,牛之尾,既残厥形,又夺其生。是犹天为,非以自营。人又不然,谓为最灵,淳和质静,本湛而宁。不守尔初,自为巧智,凿窍泄和,漓淳杂伪。衣羔染夏,强华其体;鞭扑走趋,自相械系。天不汝文而自文之,天不汝劳而自劳之。役聪与明,反为物使,用精既多,速老招累。侵生性,岂毛之罪?又闻古初,人禽杂处。机萌乃心,物则遁去。深兮则网,高兮则弋。为之职谁,而反予是责!
述梦赋〔明道二年〕
夫君去我而何之乎?时节逝兮如波。昔共处兮堂上,忽独弃兮山阿。呜呼!人羡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死不可复,惟可以哭。病予喉使不得哭兮,况欲施乎其他。愤既不得与声而俱发兮,独饮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断绝,泪疾下兮滂沱。行求兮不可过,坐思兮不知处。可见惟梦兮,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见兮,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忽若亲而若疏。杳兮倏兮,犹胜于不见兮,愿此梦之须臾。尺蠖怜予兮为之不动,飞蝇闵予兮为之无声,冀驻君兮可久,予梦之先惊。梦一断兮魂立断,空堂耿耿兮华灯。
世之言曰:死者澌也。今之来兮,是也非也?又曰:觉之所得者为实,梦之所得者为想。苟一慰乎予心,又何较乎真妄。绿发兮思君而白,丰肌兮以君而瘠。君之意兮不可忘,何憔悴而云惜。愿日之疾兮,愿月之迟,夜长于昼兮,无有四时。惟音容之远矣,于恍惚以求之。
荷花赋
步兰塘以清暑兮,飒苹风以中人。撷杜若之春荣兮,搴芙蓉于水滨。嘉丹葩之耀质,出渌水而含新。荫曲池之清,漾波纹之沦。披红衣而耀彩,寄清流以托根,挺无华之浅艳,靡竞丽乎先春。抱生意以自得兮,及薰时之嘉辰。若夫夏畹兰衰,梦池草密。惨群芳之已销,独斯莲之迥出。可以嗅清香以析酲,可以玩芳华而自逸。况其晚浦烟霞,水亭风日。投文竿而饵垂,泳萍茎而波溢。丝萦藕以全折,杯卷荷而半侧。坠紫以欹烟,敛红芳而向夕。可怜影兮相顾,列金葩而返植。清风遏以似起,碧露合而乍失。或两两以相扶,渐亭亭而独出。发燕脂于北土,生异香于西域。匪江妃之小腰,即广陵之清骨。
尔乃曲沼微阳,横塘细雨。逐桥上之归鞍,笑堤边之游女。堕虹梁而窥影,倚风台而欲舞。
覆翠被以薰香,然犀灯而照浦。双心并根,千株泣露。湛月白而风清,杳池平而树古。送艇子于西州,闻棹讴于北渚。迎桃根而待楫,逢宓妃而未渡。迫而视之,靓若星妃临水而脉脉盈盈;远而望之,杳如峡女行云而朝朝暮暮。其妖丽也,其闲丽也,香荃桡兮木兰舟,澹容兴兮怅夷犹,东西随叶隐,上下逐波浮。已见双鱼能比目,应笑鸳鸯会白头。昔闻妃子贵东邻,池上金花不染尘。空留此日田田叶,不见当时步步人。
螟蛉赋并序
《诗》曰:“螟蛉有子,蜾负之。”言非其类也,及扬子《法言》又称焉。嗟夫!螟蛉一虫尔,非有心于孝义也,能以非类继之为子,羽毛形性不相异也。今夫为人,父母生之,养育劬劳,非为异类也。乃有不能继其父之业者,儒家之子卒为商,世家之子卒为皂隶。呜呼!所谓螟蛉之不若也。作《螟蛉赋》,词曰:
爰有桑虫,实曰螟蛉。与夫蜾,异类殊形。负以为子,祝之以声。其子感之,朝夕而成。嗟夫人子,父母所生。父祝之言,子莫之听,父传之业,子莫克承。父没母死,身覆位倾。呜呼为人,孰与虫灵?人不如虫,曷以人称!
杂文六首
啄木辞
木皇司春兮,物熙以春。芽者斯勾兮,甲者斯萌。物赖皇兮荣以欣,翳有虫兮甚不仁。
穴皇木兮群以聚,穴不已兮又加咀。皇木病兮将深,皇心恻兮伤尔蝎。彼鸟兮善啄吾,利汝啄兮饥汝腹。飞以鸣兮啄且食,虫不尽兮啄莫息。山之麓兮水之滨,皮坚节瘿兮龙甲蛇鳞。节流膏兮吻流血,百不一兮徒饥渴。蠹日滋兮日苦,京谒皇兮披云路。云之深兮不可见,托归风兮仰诉。古初之皇兮甚仁惠,怜民爱物使两遂。穴民处兮鲜民食,穴不栋梁兮鲜不薪米,其求甚少兮给之孔易。
野郁郁兮山苍苍,土有毛发兮山有衣裳。金不鞴冶兮器不刃,木至老朽兮不见殃。圣萌机兮五财利,赡有足兮生不匮。蔽风避湿兮修容威,庙祭室寝兮犹无异为。帝何思之不熟兮,忽生般而与?丹髹之不己兮,又以几。斜钩曲斗兮,华照阑梯。高构兮目精眩,地秃而赭兮山而寒,材者伤死兮生者力殚。一躬之庇兮一林夷族,寓龙木马兮重阍阴屋,皇民暴啬兮驱之以扑。噫,智巧兮谁为是,既纷纷而不止!工蠹则大兮虫蠹则小,捕小纵大兮将何谓?皇惜木兮虽甚恩,虫利食兮啄徒勤,蠹未入口兮刃至其根。与其啄蠹能尽死,不如得啄匠手,使不堪于斧斤。
哭女师〔庆历五年〕
暮入门兮迎我笑,朝出门兮牵我衣。戏我怀兮走而驰,旦不觉夜兮不知四时。忽然不见兮一日千思。日难度兮何长,夜不寐兮何迟!暮入门兮何望,朝出门兮何之?疑在兮杳难追,髡两毛兮秀双眉。不可见兮如酒醒睡觉,追惟梦醉之时。八年几日兮百岁难期,于汝有顷刻之爱兮,使我有终身之悲。
会圣宫颂并序〔天圣九年〕
西京留守推官、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臣欧阳修,谨斋心涤虑顿首再拜言:臣伏见国家采《汉书》原庙之制,作宫于永安,以备园寝。欲以盛陵邑之充奉,昭祖宗之光灵,以耀示于千万世,甚盛德也。
修永惟古先王者,将有受命之符,必先兴业造功,以警动觉悟于元元,然后有其位。
而继体守文之君,又从而显明丕大,以纂修乎旧物。故其兢兢勤勤,不忘前人。是以根深而叶茂,德厚而流光,子子孙孙,承之无疆。
伏惟皇帝陛下以神圣至德,传有大器,乾健而正,离继而明。即位以来,于兹十年,勤邦俭家,以修太平。日朝东宫,示天下孝,亲执笾豆,三见于郊。日星轨道,光明清润,河不怒溢,东南而流。四夷承命,欢和以宾,奔走万里,顾非有干戈告让之命,文移发召之期,而犀珠、象牙、文马、玉,旅于阙庭,纳于厩府,如司马令,无一后先。至德之及,上格于在天,下极于地,中浃于人,而外冒于四表。昆虫有命之物,无不仰戴神威圣功。
效见如此。
太祖创造基始,克成厥家,当天受命之功;太宗征服绥来,遂一海内,睿武英文之业;真宗礼乐文物,以隆天声,升平告功之典;陛下夙夜虔共,嗣固鸿业,纂服守成之勤。基构累积,显显昌昌,益大而光,称于三后之意,可谓至孝。况春秋岁时,以以,则有庙祧之严;配天昭孝,以享以告,则有郊庙明堂之位;篆金刻石,则有史氏之官。
歌功之诗,流于乐府;象德之舞,见乎羽毛。
惟是邦家之光,祖宗之为,有以示民而垂无穷者,罔不宣着。陛下承先烈,昭孝思,所以奉之以严,罔不勤备,圣人之德谓无以加。
而犹以为未也,乃复因陵园,起宫室,以望神游。土木之功,严而不华,地爽而洁,宇敞而邃,神灵杳冥,如来如宅,合于《礼经》孝子謦咳思亲之义。
愚以谓宫且成,非天子自归享,则不能以来三后之灵。然郡国不见治道,大仆不先整驾,恬然未闻有司之诏,岂难于动民而迟其来邪?特以龟筮所考须吉而后行邪?
不然何独留意于屋墙构筑,而至于荐见孝享,未之思邪?况是宫之制,夷山为平,外取客土,锻石伐木,发兵胥靡,调旁近郡。如此数年,而道路之民徒见兴为之功,恐愚无以识上意。是宜不惜属车之费,无讳数日之劳,沛然幸临,因展陵墓,退而谕民以孝思之诚,遂见守土之臣,采风俗以问高年,亦尧舜之事也。古者天子之出,必有采诗之官,而道路童儿之言皆得以闻。臣是以不胜之心,谨采西人望幸意,作为颂诗,以献阙下。词曰:
巍峨穹崇,奠京之东,有山而嵩。沦道源,汇流而渊,有洛之川。川灵山秀,回环左右,有高而阜。其阜何名?太祖、太宗,真宗之陵。惟陵之制,因山而起,隐隐隆隆。
惟陵之气,常王而喜,郁郁葱葱。帝怀穹,受命我宋,造初于屯。帝念先烈,用顾余家,宣力以勤。赫赫三后,重基累构,既丰而茂。
燕翼贻谋,是惟永图,其传在予。曰祖曰宗,有德有功,予实嗣之。克勤克绍,以孝以报,予敢不思?惟此园陵,先后之宅,既宅且安。
后来游止,弗宫弗室,神何以欢?乃相川原,乃得善地,地高惟丘。乃以荆灼,乃讯宝龟,龟告曰猷。帝命家臣,而职我事,而往惟寅。
一毫一丝,给以县官,无取于民。伐洛之薪,陶洛之土,瓦不病窳。柯我之斧,登我之山,木好且坚。家臣之来,役夫万名,三年有成。
宫成翼翼,在陵之侧,须后来格。有门有宇,有廊有庑,有庭有序。殿兮耽耽,黼帷,天威可瞻。庭兮殖殖,钩盾虎戟,容卫以饬。
太祖维祖,太宗维弟,真宗维子。三圣嶷嶷,有以正位,于此而会。圣兮在天,风马云车,其来仙仙。圣会于此,灵威神驭,其宫肃然。
圣既降矣,其谁格之,惟孝天子。圣降当享,其谁来荐,亦孝天子。孝既克祗,而来胡迟?其下臣修,作颂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