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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7 锦国

在路上颠簸了数月有余,方才抵达锦国都城。时值盛夏,街道上行人衣着只能用三个字形容:短、少、薄。碧憔一边撩起袖子擦汗,一边摇头轻声叹息:“我朝风气尚算开化,谁想锦国人较之竟豪放数倍——小离,你热不热?”

车中的苏离所作的是儒家少年装扮,路上二人惟恐生事,因此扮作姐弟。

苏离拈着贴在胸口的衣衫扯了扯,抬头道:“还好。”

他们是随圣锦两国往来经商的车队入城,同行商贾笑道:“小公子,你那身太累赘了,等下找家旅店歇息时,赶紧泡个热水澡,换上本地服饰才好,否则不出三个时辰,定然中暑。”

苏离敷衍地笑了笑,心道这天气,确实好折磨人。

车队停在一家旅店门口,所有队员下车进店,看来是熟客,老板很自然地迎上前来招呼,苏离和碧憔慢了一步,进店时车队的汉子都已落座,他们两个自寻了一张桌子坐下,伙计在旁边站定,开口便是一堆让人云里雾里的句子。

苏离和碧憔皆不懂锦国语言,面面相觑之际,幸亏有车队老板过来解围。

碧憔等到桌旁就剩主仆二人时低语道:“小姐,我们两个都听不懂锦国人的话,看来单独生活真有些问题,是否该聘用一个译者?”

苏离漫不经心道:“你决定吧。”

一路上她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统统交由碧憔做主,碧憔心中暗叹,果然和王爷料的一模一样:“那奴婢回头便去译馆打听一下。”

车队老板为二人所点多半是这家店的招牌菜式,不多时一大盘烤得半生不熟的肉装在木盆中端上来,大热的天,油腻本就令人反胃,何况还是混着血水的油腻。

碧憔看得毫无胃口,苏离却不作迟疑,面色自若伸出手去,连筋带骨撕下送到嘴边,细嚼慢咽。

饭毕洗浴,苏离按照车队老板所说,换上当地男子服装,又挽了长发,果然凉爽许多。那边的碧憔却嫌此地女子衣裳过于暴露而不肯入乡随俗,还是一副圣朝人的打扮去了译馆。

此行所带多为碧憔打点的行装,苏离虽不在意吃什穿甚,却也忍不住怀想自己寄放于锦蓝处那套深蓝色的衣裳,大理寺狱官应该早已向上秉明人犯“病故狱中”的境况了,锦蓝多半也会得到消息,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将衣裳一火炬之呢。正思付,忽闻楼下传来喧闹声,起窗一看,许多人自街尾涌向街头,不时交相附耳,议论纷纷。

旅店位于市集中心,本来热闹一点也无可厚非,不过这些人当中竟夹杂不少全副武装的壮年男子,苏离虽未见过锦国官兵,但想来平民应该没有此等装扮。

她落下窗子,不再多想。

那碧憔说是到译馆打听,岂料竟一去不回,傍晚时分,店老板来敲门,支支吾吾的说不出究竟,只比手势让她去楼下;苏离跟他下到店里大堂,那里站着几个下午在街上所见的官兵,一见她便眉眼含怒地围上来,张嘴冒出一连串听不懂的句子。苏离没有贸然开口,那为首队官以为她负隅顽抗,更加恼怒。

正僵持着,与苏离同行的车队老板匆匆下楼,作揖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好话,然后转向苏离道:“哎,真是运气不好,今个凌晨,皇妃遇刺,全城戒严,所有可疑人等都要彻查,对了,那位姑娘呢,叫她一起出来问个话,放心吧,我们有贸易往来的公函,没事的。”

苏离看一眼外面,答道:“她出去了。”

“什么?她独个一人,语言不通,若是遇到官兵搜查可如何是好?”车队老板眉头纠结,苦叹道,“真不凑巧!”说着回身去,换上一副笑容对那官兵解释一番,对方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将他们归为嫌疑,那些手下全将手中长矛立起来严阵以对。

苏离未露惊惶之色,只是问:“老板你可知道,出事的是哪位皇妃?”

车队老板低声道:“哎,麻烦的就在于这点——遇刺的乃是当今正宫娘娘!”

苏离淡淡道:“皇后遇刺乃至全城戒严?看来她甚得臣民爱戴。”

车队老板道:“可不是!皇后这个人深明大义,体恤百姓;就说三年前锦国战败,皇后说服了锦帝,将自己亲生的锦蓝三皇子送去圣朝当质子,而留下偏室洛妃所生的锦隆大皇子,光是这份胸襟,就让锦国上下一致称颂了。”

苏离心念微动,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的娘亲……”

这时旅店门口传来几声马嘶,似乎有数人勒马于前,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几人匆匆步入,为首的手执一面黄金令牌,大声喝了一句什么,包围苏离和车队老板的那队官顿时激动起来,手下也纷纷不从,两方顿时吵成一团,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手来。苏离侧头道:“老板,来的是什么人,又说了什么?”

车队老板道:“来的是大皇子、哦,也就是当今太子的人……哎,太子勒令不得扰民,立刻取消戒严,这些禁卫不肯服从。”

苏离疑道:“既是太子的命令,小小禁卫为何不听?”

车队老板露出一个“你有所不知”的笑容,解释道:“这些虽是禁卫军,却直属锦帝统帅,且平日里颇受皇妃的恩惠,更敬重皇妃为人……我看就算是太子的命令也没用,他们今天就算撅地三尺,也非要找出凶犯不可了。”

苏离微微点头,车队老板又道:“哎,总之你还是谨言慎行的好!我们毕竟是外来人,而且还是锦国的死——锦国曾经对战的圣国人,容易引火上身呀。”

苏离应了一声,淡然说:“老板,可不可以麻烦你替我问问他们要吵到何时才能解禁,我想出去找人。”

车队老板差点噎住,才叫她小心些,她就如此放肆,刚想堵两句,身后一个声音说:“小兄弟要出去?还是我来跟他们说吧。”

苏离回头,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斜靠桌旁,手中拈了酒杯,衣着不算华贵,但气势绝非寻常人所有。

苏离极快打量完毕,不动声色道:“有劳。”

男子笑笑,将酒杯倒扣于桌,起身闲步迈向争得面红耳赤的两方,站在中间抬手说了句什么,手执令牌那人匆忙下跪;另外那队官一怔,也极不甘愿地跪了下去。接着,旅店老板、伙计、客人,纷纷行了跪礼;车队老板一听他们口中所喊称谓,面色大惊,扯了苏离一把,跟着跪倒。

苏离在跪了满屋的人堆里一下子显得鹤立鸡群,心中略微明白了几分,望向男子的目光却仍不见敬畏,口吻更是疏漠有礼:“谢谢,我可以出去了吗?”

车队老板不敢爬起,只是抬头惊道:“小公子不得无礼,此乃太子殿下!”

“哎,没事。”男子转了个身,双手成掌向上一抬道,“大家起来。”话音刚起,苏离觉得迎面一股似有若无的掌风,那些跪在地上的人群更接二连三地站起来,看得出并非自愿,而是身不由己。心下想,传闻锦国人个个会武,且身手不凡者大有人在,好象不假。

锦隆拍了拍那队正的肩膀,笑道:“我是这儿的常客,可以以名声担保是家清白好店,队长你给我个面子,就此算了吧。”

那队正以锦语答道:“属下不敢!属下也只是奉都尉之命,搜查可疑人犯,带回审查,既然太子殿下认为这里并无可疑,那么属下就此告退!”说着便抽身欲走。

“哎,等等。”锦隆放在他肩上的手指紧了紧,迫他原地站住后,不急不慢的说,“调查谁人刺杀皇妃一事,须暗中进行,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打草惊蛇?”

队正抬眸瞥他一眼,眼中不甘之色彩浓郁,却也忿忿道:“属下遵命!属下这就传令解禁!”

苏离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太子也当得好窝囊,连个带兵仅五十人的小小队正都敢以带刺的模样和语气答话。

锦隆来到苏离面前,一言以笑之:“小兄弟,你不是要出去找人么?不过语言不通,行事自然就有诸多不便,我自问可以帮你这个忙。”

的确,放眼全城可能也没有比他更方便的翻译官了,苏离应谢道:“麻烦殿下。”

天近暮色,苏离出得旅店,只一眨眼的工夫,方才草木皆兵的氛围已全然消失,大街恢复正常秩序,所有官兵一律撤光,不是一般的训练有素。

“未知小兄弟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苏离瞥一眼锦隆,细看之下,与锦蓝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基于年长几岁的关系,锦隆显得稚气尽褪,是一个完完全全步入成熟的男人。

“小兄弟……”

“苏离。”苏离出声打断,锦隆笑意深邃几许:“离啊……是个很有感觉的名字,你来自圣国,气质贵雅,断不会是市井俗民,请恕我开门见山,向你打听一个人的情况。”

苏离垂眸向地面,又极快抬起,自己听闻皇妃遇刺时那句无心的自言自语已落入某人耳中,如今想必要敷衍也说不过去了:“你是指在圣国做客的三皇子?”

锦隆笑着点一下头,目光灼挚,苏离想起往事种种,微有黯然,淡淡道:“他还不错,起码就我看来。”

“你见过他?”

“数面之缘而已。”苏离在心里多加一句,“以你宝贝弟弟的本事,也没几个人能欺负得了。”

锦隆依然笑着,他的笑容很干净,和初出世事的干净不同,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归本。

“如此我就放心了。对了苏离,你要找谁?”

苏离道:“我要找谁,你都能帮忙找到吗?”

“只要你看得起我,再加信得过我。”锦隆忽而挑眉,“呵,难不成你不是要找那位离店外出的姑娘?”苏离与车队老板的一席话,自然全被他听了去。他们原就没料到店里有精通圣语的人在,即便声音不大,但以锦隆的耳力要听清楚,根本是光明正大,连‘窃’的程度都算不上。

苏离微微一笑,而后淡然回答:“我要找你们今晨遇刺的那位皇妃,不知太子殿下可否代为引见?”

此言一出,锦隆笑影犹在,而面色已微沉。

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华灯初上,映得天空仿若琉璃,好一个靡靡世界。

“你究竟目的何在,现在不妨告诉我了吧。”

苏离反问:“太子殿下可曾知道,和我一起的那名女子是什么人?”

不等锦隆有所思付,苏离干脆道:“她叫碧憔,是容王的心腹。”

锦隆果然如她所料,在乍一闻听容王二字时,眉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不过口吻倒仍沉得住气:“如此说来,你们是容王的人?”

苏离道:“她是,我不是。”锦隆逼问:“何以见得?”苏离道:“若然我是替容王办事,殿下以为我傻到自曝家门么,我自然是被监视的。”

锦隆双目含着审视的意味,朝他望来,苏离淡然迎视。半晌,锦隆复问:“何、以、证、明?”

苏离微微仰起下颌,意味深长道:“能证明的只有皇妃。”

锦隆垂下眼帘,略思片刻,抬眸笑道:“好罢,不过,兹事体大,要先委屈你一下。”未待苏离开口拒绝,疾封她周身几处大穴,伸臂揽过来说:“恩,这样我就放心了。”

两人状甚亲昵,苏离牙齿轻碰,若是修养不到家,这一刻多半已本能地张嘴朝这条手臂咬下去了。

身旁有太子亲随,自然到哪里都无往不利。不多时便抵皇宫内苑,锦国的建筑格局与圣国虽有相似,但大处却是迥异的——圣国的皇宫表面上看华美绝伦,一砖一瓦尽显辉煌,实则却透着深深压抑;锦国正好相反,大约因为皇室成员皆好习武一故,皇宫以坚固、沉稳的基调为准,犹为重视骑射、搏击等场所的建造,气势较圣国而言,要磅礴自由得多了。

屋子也是有灵魂的。

苏离随着锦隆行来,不动声色地一路看到皇妃歇息的寝殿。锦隆隔着帏帘,向其后绰绰人影问候、禀示,种种迹象都显示出,他是很尊敬这位皇妃的,而对方,却未必如传闻中那样,将他“视如己出”。

这只是苏离的乍一感觉。

帏帘后传出一声低低的咳嗽:“哀家知道了,有劳太子费心。”

锦隆的手一直放在苏离肩头,此刻轻轻拍了一下,同时朗声说:“锦隆先行告退。”

身后几扇门一一合上,苏离心神微定,帏帘后的女声委婉道:“苏公子有礼,这里已无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苏离开口道:“我在圣国时跟锦蓝有数面之缘,从他口中略闻娘娘的事,得知娘娘遇刺,心下有些惦记,就斗胆请太子殿下代为引见,稍作探望。”

那女声柔和了许多:“原来是锦蓝的朋友,他在圣国可好吗?”

苏离说:“他很好,不过……”

女声带疑:“不过怎样?”

“不过圣国皇后已死,容王势力日见壮大,恐怕锦蓝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如履薄冰。”

皇妃轻笑道:“谢谢苏公子关心了,其实我国已派出使节谈判,相信不日小儿便能归国。”

苏离心付,既已开始谈判,战事必定迫在眉睫,口中却道:“只怕未必。”

“为何?”

“娘娘试想,如果使节被拒,锦王就可能发难于圣,这固然是开战的正当借口,只是届时交战,圣帝必然只能将兵权交给容王,这对江寄水是绝好机会,所以他一定会千方百计,破坏谈判。我知道锦国兵强马壮,筹备妥当;以锦蓝的身手,要平安逃回锦国也不是难事,只是此举无异于为他人作嫁衣,白白便宜了死对头。”

帏帘后的皇妃心下一怔,良久柔婉道:“苏公子,你请进来说话。”

苏离迈步上台阶,伸手去撩帏帘时有一丝犹豫,那女声又道:“苏公子如果不介意,本宫可否直呼名讳?”

苏离道:“草民随娘娘高兴。”双手分开帏帘。

帘帐后的锦国皇妃,堪称艳绝天下。她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了女子的容貌固然重要,但和日积月累的风韵相比,实则微不足道。

锦后萧让便是这样一个让人看了一眼,便再也忘她不掉的女子。

萧让抬起皓腕,含笑道:“苏离,坐吧。”

苏离忽然淡淡笑道:“娘娘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一首诗了。”

“哦?本宫原闻其详。”

苏离道:“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干。娘娘艳绝天下,品德更是令人敬佩,作为一国之母,能忍痛将亲子送去他国做人质,固然深明大义;而作为一个母亲,对于骨肉分割的泣血不舍,在这四句诗里表露无疑,连只看过那个锦囊一次的草民,也深深感受到其中的牵挂和爱怜。”

萧让目光柔和下来:“原来你真是锦蓝的好友,哀家不该对你诸多猜疑,得罪了。”

那温柔的一笑,竟和自己母亲苏红有几分相似。

萧让道:“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理锦圣两国的关系?”

苏离略作思考,慢慢答道:“现在能够让容王仍有所忌惮的,恐怕就是锦国皇室密传的武学,娘娘不妨以此作为条件,既可牵制容王,又能交换锦蓝回国。”

萧让蹙眉,沉思良久,瞥了苏离一眼,面有淡淡无奈之色,苏离心想,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江寄水未曾提及的?当下又道:“娘娘,我听说这种武学极为霸道,非皇室成员不能习,相信即使给容王拿到,也没什么用。”

萧让脸上浮起淡淡笑意,转瞬即逝,复而轻轻摇头。

苏离不解道:“难道外界传言有误?”君王为了利于统治,倒的确会制造一些天授神权的流言,使民众心无旁骛。

萧让正色道:“苏离,你与锦蓝关系匪浅,哀家便不瞒你。锦国皇室有一套密传武学,叫作《悖妄天行律》,试想一个人非要逆天而行,又怎能不受惩罚?”说到这里,刻意顿住,眼波有意无意转向苏离,“但如果有了《尚天行律》,那便不一样了。”

“二者犹如阴之于阳、乾之于坤、昼之于夜……”萧让意味深长道,“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苏离怎会不明白:“娘娘是担心《尚天行律》在容王手里。”

“《尚天行律》就好比是《悖妄天行律》的注解,单有并不足为惧;而《悖妄天行律》没有了注解,只能凭自己参领,每个人天生悟性不同,理解不一,导致的后果自然云泥,这也就是为何它在常人看来如此危险的原因。”

苏离沉默不语,如果容王手持皇妃所说的《尚天行律》,再让他得到《悖妄天行律》那就真是无人可阻其缨了。

再一转念,这位萧让皇妃当初能够放心让亲子以未及弱冠之龄只身赴圣,想必就是料到当时的皇后、而今的太后为了那本秘籍,投鼠忌器,断不会将质子怎样。不仅如此,锦蓝近水楼台,打探《尚天行律》下落反而方便。

苏离淡淡叹了一口气,深明大义的皇妃……真是厉害。

差点忘了,世上本无磊落之人。

皇家尤甚。